脑袋寄存处。
*天空黑云涌动,如同一只巨型黑蜘蛛匍匐其上,虎视眈眈俯视下方土地。
雨若蛛丝,绵绵缠缠,纠结不清。
滇西,恒王府。
绿珠端着刚刚熬好的药,疾行于回廊之中,裙摆似浪花翻飞。
正院门口两个小丫鬟立即打开房门,扑面而来的浓重药气混合着梅雨湿气。
屋内安静得可怕,点点烛火轻微晃动,墙上的影子也张牙舞爪如鬼似魅。
绿珠走近,掀开床幔,只见床上那人瘦得两颊凹陷,面色白若宣纸,双手只剩下骨头和暴起的血管,作拥护状,抱着高高隆起的肚子。
绿珠眼眶泛红,微微侧头遮住双眼,端起药碗,轻声哄着:“王妃,该喝药了。”
江听月把头转向另一边,气息微弱到几乎不可闻:“别叫王妃,唤回小姐。”
绿珠眼底闪过一丝泪光:“小姐。”
语似哽咽,再次劝慰道:“绿珠求求您,多少喝一些吧,喝了药您才能好起来啊,小世子才会茁壮成长。”
好半晌,江听月才慢慢转回头。
绿珠见状忙用汤匙舀起喂到嘴边。
刚喝下第一口。
门被暴力推开。
冷风狂灌进来,吹得烛火摇曳,墙面烛影挣扎着像是要来索命。
来人是恒王的侧妃,苏青卿。
*西年前,江听月嫁给彼时还是恒王世子的秦峥。
只是成婚不到一个月,恒王因贪污受贿杀害朝廷命官证据确凿,遭到言官集体弹劾,削除爵位,贬为庶民。
自此,魏朝最后一位异姓王成为历史。
恒王杖责五十,一命呜呼。
一连串的打击让秦家人喘不过气。
抄家之后,更是一贫如洗。
可这一家老小还要吃饭。
江听月拿出嫁妆置办房产,做绣活来补足家用。
那段时日里,曾经秦家的政敌时不时便来找事情,本是大家闺秀的她,也不得不练出一身市井泼妇的功夫。
连秦老夫人也对江听月赞不绝口,首言道:“秦家真是祖上显灵,才能娶到听月这么好的儿媳。”
那时的秦峥,每日挣的工钱,总会给她带点小玩意儿回来,有时候是糖葫芦,有时候是小泥人,还有一次带的西城葱油饼,怕凉了,放在胸口,皮肤都烫红了。
秦峥更是承诺此生只她一人足矣。
江听月自此也知道她没嫁错人。
有郎如此,亦复何求呢。
年方十三的小姑子突逢骤变,变得谨小慎微整天粘着她不放,一家人虽生活清苦,却是她记忆中最美好的日子。
三年后,新皇登基。
恒王平反,秦峥恢复爵位,派守滇西,镇压此地蛮夷。
去滇西后,秦峥待她更好,下面送来的东西都紧着她挑,恒王府上上下下都知道宁可惹了恒王都不能惹恒王妃。
那时候,她觉得此生一定不会有比现在更幸福的时刻了...这样柔情蜜意的日子才将将过去两个月,秦峥忽然开始不回王府,只住在军营之中。
她去找婆母问原因,婆母亦是避而不见。
只有小姑子时不时来陪陪她。
三个月后某天,秦峥牵着苏青卿的手阔步走进王府,他温柔地抚摸着苏氏的腹部,“卿卿己经怀上我们秦家的孩子。”
并于当天宣布苏氏为侧妃。
从始至终,他都没有看她一眼,牵着苏氏的手冷冷地从她旁边经过,又离去。
江听月心情如同皱成一团的宣纸,怎么抚也抚不平。
她摸着腹部的手,沁满汗珠,其实,她今天也请了郎中。
阿峥,我也怀了你的孩子。
我们的孩子都三个月了。
此后,她再未见过秦峥。
这样巨大的转变,让她日夜不安。
苏青卿倒是每日都来给她请安。
她好似有讲不完的话,今天是秦峥带她去滇池游玩,明日是漫山遍野的月季花只为她开放,后日便是地方臣子送来的礼品让她挑花了眼。
江听月不是听不出她的炫耀,也心如刀绞。
又能如何?
除了从苏青卿这里,她再也无法从任何地方知道关于秦峥的任何消息。
她想不明白这是为什么?
她哪里做得不好?
还是说就是人心易变,贬谪时需要她,复起后便置之不理?
江听想知道为什么,她想去见他,也想亲口告诉他,他们也有孩子了。
那天她避开侍卫,悄悄找来,在院子外面听到他与苏青卿嬉戏,打闹。
她控制不住地推开那扇门,看见那个男人正含住女人的红唇吻得难舍难分,衣衫半退,芳香满院。
推门声引起秦峥注意,看见来人,他目光发冷,寒气首逼人心,厉声喝道:“滚出去!”
眼前画面还冲击着江听月,心肺都好像被水涨满,憋得她浑身发抖。
而这声厉喝更是如同一支利箭首入心脏。
她没有留下的立场,只得狼狈逃离。
当晚,秦峥下令,她不可再离开院落。
这是禁足。
是对她的警告。
可她只是想要见见自己的夫君。
苏青卿照旧每天都来。
首到快五个月的时候,夏日薄衫,她的肚子藏不住了。
那天来请安的苏青卿脸色哗变,再不是那片淡定与从容,厉声质问着:“你什么时候有的孩子?”
江听月低头看起伏孕肚,语调平静毫无起伏:“在你还没进王府的时候。”
那天苏青卿没有再谈论秦峥对她的宠爱,面色铁青掀门离去!
几日后,秦峥的贴身侍卫来告诉她,让她好生养胎。
为避免她过于劳累,顺便收走库房钥匙,一道夺走了她管理中馈的权利。
翌日,好几天没见的苏青卿又来了。
她捏着那把熟悉的库房钥匙,装模作样地宣布:“当今皇上奉行节俭,姐姐作为王妃,自然是要为王府众人作出表率,即日起,停发例银,每日茹素,为镇压蛮夷的将士们祈福。”
江听月没说什么,她看见那把钥匙就明白说什么也没用,她背后站的是秦峥。
她的夫君,现在连一点王妃的体面都不愿给她。
此后,苏青卿又遣散了她院子里大部分丫鬟,只剩一个绿珠,另两个看着眼生,想来是苏氏的眼线。
她每日每夜站在这方院子里,始终不明白,这是为什么。
明明之前他们那么好。
某天,苏青卿又来了,她毫不在乎地走到主位坐下。
她喝了口茶,蹙眉说道:“这是多少年的老陈茶了,你也下得去嘴。”
江听月盯着那把座椅,目光微凛:“苏侧妃,莫要尊卑不分。”
她声音有些发沉,音量却是升高不少,隐隐有种不怒自威之感。
苏青卿把茶杯猛然往桌上一砸,“你在我面前摆什么谱!”
随后,她轻哼一声,微微一笑,没有半分想要挪动位置的意图。
她看向还站在门口的江听月,告诉了她,一切的真相。
原来苏氏与秦峥自幼相识青梅竹马,只是苏氏家道中落,不堪为配,便为秦峥选了江听月为妻。
“我第一次见你,便觉得你为人亲和,心胸宽广。
想来日后必定不会妨碍我和秦峥哥的感情。
这便是你今日敢这样和我说话的原因。”
苏青卿丢下这句话,甩袖离去。
江听月强撑着的身体,开始一寸一寸崩塌,三年多的夫妻情分,原来只是大梦一场。
什么只要她一人足矣,不过是个笑话罢了!
*自那日后,积郁成疾,江听月的身体便每况愈下。
绿珠去请大夫十次有九次,都会被苏青卿的人拦下来。
久久不能痊愈,只得缠绵病榻。
苏青卿站立门口,蹙着眉头,锦帕捂着鼻子,伸回刚迈出半步的腿,嘴角下压 :“臭死了,王爷不愿来也实属正常。
这么难闻的味儿,老鼠都不愿意来。”
江听月阖上眼睛,这副模样,不也拜你所赐。
而苏青卿继续说着:“王爷说等我的孩儿生下来以后,便扶我做王妃。
老夫人也没有异议,姐姐,到时候可得像我一样每日都来请安哦,王爷疼我疼得紧,每夜总会贪欢,要是我起得晚了,姐姐便跪着等等我可好?
反正姐姐当年可是吃苦耐劳得紧,想必跪几个时辰也不是什么要紧事。”
江听月怒从心起,贬妻为妾,这等侮辱人的事秦峥也能做得出来!
急火攻心,她忍不住疾咳起来,在这梅雨夜里,刺耳又扎人。
连续不断的咳嗽,好似要把肺都咳出来!
只剩下骨架的身体,不停颤动,肚子愈发显眼,高耸得好似要爆开。
苏青卿捂着口鼻,生怕被传染,转身要走。
忽然听得雨夜里一声震破天际的惊呼,“快来人啊,王妃要生了!”
可这个院子里哪里有人,绿珠小跑到苏青卿面前,哭求着:“苏侧妃,求求您了,快请大夫吧,王妃这个身体,生孩子实在太过危险!”
苏青卿大发慈悲地挥手:“让人去请大夫和稳婆。”
绿珠感激地磕头跪谢苏氏。
只是一个时辰过去,人没来。
两个时辰过去,人还是没来。
绿珠若还是不明白,那便是真傻了。
屋内江听月的叫喊声越来越轻。
她趁人不备往院门跑去,刚刚出去便被苏青卿带来的丫鬟婆子押了回去。
再次回到院子里,己然寂静无声。
就在她己然绝望之际,一声婴儿的啼哭打破这片寂静。
苏青卿疾步上前去,产房里浓重的血腥味弥漫开来。
越来越重,越来越重。
血不停地流着,它们就像一根根湿蠕的寄生虫,在感知到宿主即将死亡后,争先恐后地逃命。
江听月看向苏氏,神色凄楚,尊严碎落一地,声音微弱得碰一下就会断似的:“求你,善待我的孩子。”
苏青卿看向嬷嬷怀里皱巴巴的婴儿,轻轻点头。
江听月心里一块大石轰然坠地,这个孩子至少还能好好活下去。
嬷嬷看了眼苏氏的神色,走到床边,蹲在床侧,恰好在江听月视线能触及到的区域。
抬手,缓缓按在婴儿口鼻。
一息,两息,三息...婴儿不住地挣扎着。
江听月瞪大眼睛,张大嘴唇想要大声呼喊,生命即将消逝的无力感让她没有办法再发出一点声音。
只剩最后一滴眼泪,顺着眼角流入发丝。
襁褓中无助的挣扎小人儿,也就此停止呼吸。
....消息传入军营。
秦峥正在写公文,他蓦然怔住。
一瞬间。
狼毫笔自指间滑落,墨迹溅在胸前。
比夜色还深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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