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木聊是个逗比师父，除了内门比赛这种正经场合，他都是非常随意的。
随意到什么程度？
上课想到哪儿讲到哪儿，一会儿讲诊脉，一会儿讲药理，讲到兴头上，手舞足蹈；讲到没意思处，随手指派一个徒弟来讲，他老人家坐下听。
只不过，就算他看着像是要睡着了，只要讲台上的徒弟出了错，小石子就扔了上来。
喊弟子的时候，向来都是喊小名或绰号。
比如，管华青山叫“花花”，每次都把这个挺有威信的大弟子喊得面红耳赤；管岳瑛叫“事儿妞”，气得岳瑛扣了他的酒不给他喝……
倒是端木棠，他一直是喊“棠儿”——让师兄师姐们羡慕得不得了。
唯有一种情况，师父会喊全名，那便是要挨训的时候。
端木棠自然知道，但此刻她无所畏惧。
“师父，我没有作弊，我这半年一直努力学习《医经》、《药经》，天天泡在药房里，不是我吹牛，您就是用十六种药丸混在一起，我也能嗅出来！”
端木聊听了，也不多话，掀起自己短卦的前襟——好家伙！里面的衬布上缝满了小兜，小兜里装的全是药瓶！
他随手拿了几瓶，各倒出一个药丸在手心里。觉得不够，又拿出几瓶。
“师父，不是我说您，每天带这么多药瓶，不沉吗？”
小姑娘虽然见惯了这个场面，但每看到一次，都忍不住要为师父的脖子和肩膀默哀。
端木聊看都不看她一眼，只把这些药丸在手心里一搓，惜字如金地说：“闻！”
端木棠随手拿了一个，嗅了嗅说：“这个简单，治疗瘟疫的圣散子嘛！柴胡、甘草、藿香、石菖蒲……”
换了一个，继续说：“这个也简单，滋阴补肾的六味地黄丸嘛，熟地黄、山药、山茱萸……嗯？
不对，似乎还加了知母和黄柏，莫非是改良的知柏地黄丸？
哦……师父您阴我！这知母和黄柏是别的药丸上的！味道的浓烈程度不对，比例太少！还是六味地黄丸！”
端木聊脸色微变：这小丫头不简单啊，竟然可以嗅出比例？
后面又捡了几个，都说对了，直到第十个。
“这……这些药物药性太烈了吧！雷公藤、川乌……还有几种我嗅不出来……啊！”
端木棠大叫一声，突然把手里的药丸扔掉，又扯出锦帕使劲儿擦手：“师父！您怎么可以这样？这个是毒药吧？我还没有开始学《毒经》呢，这个超纲了！”
端木聊哈哈笑道：“你个小滑头！什么都瞒不过你！”
说完，看了看演武场上还剩一点儿的香，喊道：“不用比了，第一名是棠儿！花花、事儿妞，你俩写的如果一致，应该就是对的，给别的师弟师妹们讲解一下。时间不早了，用了午膳，收拾一下，为师就带棠儿出谷！”
所有师兄师姐羡慕的眼神都落在端木棠身上。
“哈哈！”端木棠笑得很嚣张：“怎么样？我对得起师父起的名字了吧？”
岳瑛看着小师妹的样子，忍不住挥着拳头朝她示威：“小人得志！”
端木棠冲大师姐呲牙，气得岳瑛差点儿没跳下去揍她。
“师妹，”华青山拉住岳瑛的手，“算了。咱们真比不上棠儿，刚才我写完之后，注意那边半天了，师父给她加试，她至少又嗅出了七八种药丸。”
岳瑛顿时萎靡了：“人比人，可真是气死人啊！”
话是这样说，可看到端木棠回房收拾行李的时候，岳瑛还是忍不住跟了回去帮她收拾。
小丫头从来没出过门，哪里知道要带什么？
可别连换洗的衣服都没带，臭得把她自己熏着了！
干净的锦帕也得多带几条，还有干粮，还有碎银子，万一跟师父走丢了怎么办？
哦，对了！还得跟她讲讲月事的事情，这一出谷不知要过几个月，小丫头已经12岁了，万一来了月事，可别吓坏了！
18岁的岳瑛简直是把12岁的端木棠当女儿养！
没办法，师父从未娶妻，更不会照看孩子。自从端木棠两岁被带回来，照料她起居的就是当年只有八岁的大师姐岳瑛了。
“师姐，你别说了，我都知道。”
小姑娘慌着出门，还嫌师姐唠叨：“《素问》我背过了，‘二七而天癸至，任脉通，太冲脉盛，月事以时下……’我才十二岁，还有两年呢！”
“你知道啥？”岳瑛敲敲她的脑袋：“二七只是个约数，每个女子都不一样！这月事带你拿上……”
端木棠无奈，只好任由师姐把她的包袱装得鼓鼓囊囊。
看到师姐还想往里面塞冬天的衣裳，吓得端木棠一把夺过包袱：
“行了，师姐，有银子在外面也能买！再说了，未必能逛到那个时候。那我出去了！回来给你们带礼物！不要太羡慕我哦！”
说完，跟岳瑛挥挥手，蹦蹦跳跳地跑了。
岳瑛：羡慕……有一点，但更多的是担心好不好？这个不省心的丫头！
嗯……还跟着个不省心的师父！
被岳瑛鄙视了的端木聊打了个喷嚏，看到小徒弟过来，便冲她招招手。
待端木棠走近，便掂了掂她肩上的包袱。
“这么重？你师姐啊，恨不得让你把房子带上！要不师父帮你背吧？”棠儿还这么小，可别给压得不长个了！
“不用，”端木棠从师父手里夺回包袱，重新背到自己背上，“师父您背好自己的就行，您年纪大了，背两个别累着了。”
刚过不惑之年的端木聊：“胡说！为师哪里就年纪大了？你个小丫头，不识好歹！”
师徒俩说着话、斗着嘴，没有雇马车，也没骑马，就靠两条腿往山谷外走。
端木聊每次出门都是步行。
坐车骑马固然省时省力，却不能近距离感受泥土的气息，嗅不到路边各种植物和昆虫的气味，看不到小动物们对植物的趋近和躲避。
唯有步行，最贴近自然，医术，本就来源于自然！
只是有点儿心疼这个小弟子，她可从来没有走过这么远的路。
好在小弟子很是懂事，无论是走路，还是在农家、破庙投宿，都没有半句怨言。
……
“怎么样？累不累？”出谷不过才三天，端木聊每天都要问七八次这句话。
“累是累，”端木棠有点儿喘，嘴上却硬气得很，“但我还能坚持！怎么着也不能输给您这个老头子吧？”
“哼！你个忤逆不孝的家伙，本来想把《毒经》传给你的，敢说我老，那就算了！”
小姑娘连忙换了一副神色，讨好地说：“师父，棠儿错了！师父您正当壮年、英俊潇洒、风流倜傥、人见人爱、花见花开！
不知多少大姑娘争着抢着想给棠儿当师母呢！您怎么会老呢？……棠儿给您道歉了，您一向最疼棠儿了不是？……”
端木聊憋着笑，直等她说到没词儿了，才从怀里掏出一本书——他亲自写的《毒经》。
别说，端木聊虽然为人逗比，但写的书很厉害：不仅水平高，而且逻辑清晰、有理有据、有图有真相！
——他一生的正经，可能都用在写书上了。
“哇！谢谢师父！”端木棠一把抢过书，一边走一边随手翻着：“师父，您可真厉害啊！世上竟然有如此厉害之毒！……啊，这个毒更棒，杀人于无形啊！……天哪，这个！这个！这个我一定要做出来！……”
“藏好书，别说话了。”端木聊本来笑眯眯地听着小徒弟吹捧自己的毒药，突然整个人都绷紧了似的：“前面有高手！很多高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