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衿自此就在戏班子住了下来,她和子佩都默契的没有提以前的事。
班主也是个刀子嘴豆腐心的,嘴上说着没她吃的饭,要子佩把自己的饭分给她吃,但哪个十岁的小姑娘一顿饭能吃两人份的?
戏班子的人都对她很好,实实在在发自内心的那种好,让她感觉很亲切,不像南家的那些仆人,一个个生怕她磕着碰着,可那不是因为担心她,而是担心自己的工钱。
倒也不是不能理解。
如果不是家境困难,谁愿意去别人家做工,看人家脸色过日子呢?
自己的孩子忍饥挨饿,有的还生着重病,身为人父人母不能在旁边照料,反而要来照顾别人家的孩子,难免心里有些怨气,怎么可能掏心掏肺的去照顾?
人都是有私心的啊!
若无南家的富贵,自己怕也是同他们一样的吧!
但现在,自己和他们也没什么不一样了。
父亲,你……还活着吧?
说好等你回来带我去平城城郊看阿黄抓兔子的,现在阿黄不在了,你陪我去,好不好?你可是雄踞一方的南大帅,不能食言的。
还有,你教我的那套拳法我偷懒没有练,你一向对我很严厉的,不回来罚我吗?
“青衿,快来,我抓住芝麻了!”
“今天一定要好好教训它!”
门外传来姑娘的喊声,扰乱了她的思绪。
那只只黏子佩不黏她的小猫儿?
成天和她抢小姑娘,看她怎么收拾它!
“来了!”
推开门的刹那,阳光倾洒而下,刺得青衿眼里含了几滴泪。
芝麻还在子佩怀里垂死挣扎,不停地发出抗议的“喵喵”声。
仔细一看,原来是子佩正揉捏着它的小肉垫。
而那原本粉嫩嫩的肉垫,早已经沾满了泥土。
子佩捏得开心。
青衿只注视着她手上的冻疮,眸子里显然藏着不快。
“你手又乱动,冻疮还没好呢!”
子佩吐了吐舌头,“哎呀,都怪芝麻太可爱,我忘了嘛。”
“把猫给我,我帮你抱着。”
子佩一边把猫给她,一边试图解释:“其实你真的不用担心,我擦了药的。”
“你还说!”
子佩不说话了。
青衿狠狠揉了芝麻几下,揉得它喵喵叫。
“它又干什么坏事了?”
子佩扬了扬下巴,示意她看门口。
顺着视线看过去,是满地的酥糖,那酥糖罐儿也已经碎成了渣子。
青衿觉着那酥糖有些眼熟,好像是小云儿经常吃的那种。
莫不是……
子佩点了点头。
“小云儿最爱把糖藏在那里,戏班子里的人都知道,只是不说而已。”
“平日里也不会有人去拿,谁成想……哎……”
千言万语都化作一句叹息,子佩揉了揉眉心,俨然一副头疼的样子。
“如实相告吧!芝麻想做事,你怎么拦得住?”
“能直说才好呢!”子佩又捏了下芝麻的爪子,“你刚来不久,还不知道,小云儿一哭起来就没完没了的,这怎么招架得住?”
青衿最见不得小姑娘愁眉苦脸的样子,当即就给小姑娘想法子。
“要不我们给她再买一罐?”
子佩脸色更不好了。
“酥糖倒是好找,罐子的话……这边的店里我没见过一样的……”
“她那罐子不是这边买的吗?”
子佩摇摇头,“不是的,是去年戏班子在宁城那会儿,山上的慧慈师父给她的。”
戏班子里那五六十口人,都要混口饭吃的。
虽然戏班子的根在安城,可除了腊月和正月,他们都是在不同的小城中辗转。
他们如同定期迁徙的候鸟一般,从北飞到南,再从南飞到北,等到再回来的时候,一年过去了。
离开安城的时候还下着雪,回到安城的时候也下着雪。
可宁城不一样。
到宁城的时候已经开满了花,离开宁城时依然满城都是花。
他们喜欢那里。
那里有和安城不一样的好风景,有一样淳朴善良的人。
可那里不是家。
宁城于他们是个落脚地,他们于宁城是再普通不过的旅客。
戏落幕了,他们又匆匆整理行囊,赶往下一个目的地。
若是去得迟了,人家已经请了别的戏班子,就又要像那扑火的飞蛾,扑向下一个地方。
倒也不至于生了怨气,大家都是为了一碗饭,总不能像某些人一样,天天自己吃得胀肚皮,却不允许别人分一杯羹。
一行有一行的规矩,去的迟了就是迟了,明年赶早就是。
“呜哇……”
子佩身子顿时一僵。
小云儿……来了!?
“呜哇哇……我的糖……我的罐子……呜呜呜……”
无奈地看了眼青衿,“看吧,我就说……”
青衿把手伸进衣服里,取出了挂在脖子上的小锦囊,在子佩惊讶的注视下变戏法似的掏出一颗糖来。
小云儿正放声大哭,忽然感觉嘴里被塞进来一个东西,下意识舔了舔。
甜的。
再舔几下……
好甜的!
再舔几下……再舔……
然后就忘了哭。
“你也吃。”
子佩一愣,“啊?”
一颗糖钻进了嘴里。
青衿揉了揉她的头,“甜不甜?”
“甜。”
“那就好。”
以后,我会买很多很多糖,第一颗糖给你,第二颗糖给你……最后一颗糖也给你。
每一颗都给你。
“我还要!”
小云儿扯了扯青衿的袖子,凶巴巴地说。
脸绷得很紧,看得出来小云儿确实很努力证明自己真的超凶,可脸上未干的泪痕和没有擦的鼻涕泡让她更显喜感。
“噗嗤……”
小云儿瞪了她一眼,转头就扑进了子佩怀里,“呜哇哇……她笑我……”
子佩僵硬地拍了拍她的后背,“在假哭之前……能不能……先把你的鼻涕泡擦了?”
别看小云儿才四岁,实际上爱美极了!
平时师姐们上妆时挤在跟前拉都拉不走,那些油彩说过几次是不再碰了,可又盯上了师姐们平时用的香粉,趁人不注意就偷偷搽,子佩还瞧见好几次呢!
每次瞧见她都会拦着,人家攒了好久才买了那么一小盒,这孩子没轻没重的,一指头挖下去小半盒都没了,光是看着就觉得心疼。
如此爱美的小云儿一听这话,一骨碌地从子佩怀里爬起,一看,她身上果然有自己“犯罪”的“罪证”,顿时就慌了神。
小心翼翼地看了子佩一眼,然后伸手猛地一抓。
很可惜,小云儿并没有成功销毁证据,鼻涕上还多了个黑乎乎的手印。
看着那熟悉的颜色,子佩明白,她又乱鼓捣那些油彩了。
刚想说些什么,小云儿就已经溜之大吉。
青衿撇撇嘴,“跑得倒是快。”
子佩揉揉她的脸,“行了,你不开心什么?多笑笑嘛。”
青衿只是盯着那个手印,一脸苦大仇深,“你还要洗,水那么冰……”
“原来你是在担心这个啊,没事,都习惯了。”
不过,子佩还是感觉心里暖暖的。
戏班子里那么多人,比她小的孩子多的是,难免会忽略她。
很多事情也是要她做,久而久之,也不会有人觉得不妥,更不会有人会因为水冰而心疼她。
忍一忍就好了,大家都是这么过来的,谁也不比谁高贵,自己哪能那么多事呢?
“我帮你洗吧!”
“你不行。”
青衿叹息一声,打算妥协,却忽然想起了什么,登时脸色一变。
再一看她的手,上面的冻疮实在让人心疼,当即改了主意,狠下心怒声道:“我为什么不行?你手上的冻疮都没好,怎么敢用冰水洗衣服!”
相较于她的愤怒,子佩很平静。
“你生什么气呢?”
“你看看我们的手……”
“你的手,光滑细腻,没有疤,也没有茧子……”
“你再看看我的手,上面不仅有冻疮,还有那么多的疤,那么厚的茧子……”
“我们是不一样的……”
青衿手上卸了力道,“你真这么觉得?”
子佩被她眼里的情绪刺了一下,垂下了头。
“不是我觉得,这是事实。”
“这是哪门子的事实!”
“我们的路还很长,也不一样,总有一天你的家人会找到你,你有比我更好的未来……”
“而我,这辈子也只是一个唱戏的,混的好了,也许能做个班主,混得不好,可能连戏都唱不了……”
“人活着就要有盼头,可每个人盼着的东西都不一样的……”
说着说着,眼泪就止不住了。
青衿伸手帮她擦去眼泪,“那你呢?你盼着的是什么……”
“我没读过书,说不出什么大道理,我只盼着大家都能安定下来,有房子住,有衣服穿,有东西吃,不受冻不挨饿,都活的好好的……”
“会的,一定。”
在动荡的岁月里,这是无数人在水深火热之中挣扎时的盼头,是无数人前赴后继要实现的梦想,是在黑暗中指引方向的灯塔。
然,豺狼虎豹蚕食鲸吞,国将不国,便是这简简单单的安定二字也是难如登天。
但我们的民族是一个非常伟大的民族,始终以国家民族大义为己任、敢为天下先、善为天下先、屹立潮头、自强不息,尽管经历了种种挫折和错误,也依然自信扬帆,书写奋进新征程。
他们所期待的安定,终会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