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里一团烦躁，自然无心看书，胡知行将《礼记》掩卷放下，拢了拢衣衫，打量起身后书架。
上面密密麻麻的，都是四书五经及大家们的经学著作。
不少已如手中这本，翻得毛边了，可见这具身体的前任对书是真爱。
胡知行对这些经义上的微言大义兴趣寥寥。
如果没有将死之说，他更想翻翻《肉蒲团》、《灯草和尚》、《剪灯新话》之类，研究一下古代世俗风情，接接地气，只可惜书架上却没有。
实在无趣！
“少爷！”
咚咚咚！随着高声叫喊，一个狐狸脸的布衣少年踩着竹子排成的地板，风一般闯了进来。
胡知行叹了口气，大声道：“喊啥呢，耳膜都快被你震坏了，是不是想让少爷我提早归西啊！”
狐狸脸少年叫胡四九，是胡知行的书童。
十多年前的四月初九，凄风苦雨中，胡知行老爹从庙里抱回来一个弃婴，自小养大，只比胡知行小两岁，便做了他书童，实则是一起长大的玩伴。
四九推开柴门，嘻嘻一笑：“少爷，老爷和夫人让我喊你回家吃饭咧！”
胡知行叹了口气，道：“你这厮，明知道我不良于行，干嘛不带点吃的来呢，还要折腾少爷我啊！”
四九躬身作了一个揖，脸上笑得古怪，一对桃花眼都快眯成缝了。
“少爷，老爷和夫人让我唤你回去，可不只是吃饭，还有一桩好事呢！”
胡知行追问他何事，四九却不肯说了，只是让胡知行回去便知。
“好个杀才，捉弄起我来了，也罢，回去吧！”
胡知行也觉得书斋四面透风，八方来气，这身子骨待久了的确熬不住，起身搓了搓冰凉的双手，施施然往家里去。
林中小径已铺上枯黄落叶，积了露水，黏糊在一块。
风一吹来，成千上万的竹子一起缓缓摇曳，发出密集的沙沙声响，如同无数人悄悄低语。
胡知行似乎觉得有人在窥伺自己。
回头一看，四周暗沉沉的，空无一人。
县城布庄有掌柜照料，胡家平时住在苦竹林外的庄子。
从书斋走到庄子，如果走直线，需要穿过整片竹林和一个小山头，只有不到两里，不过胡知行因为身体缘故，反而会绕远走竹林外沿的官道，走下来估摸着有三里多地。
就这三里地，胡知行走到小半，便有些气喘吁吁，这还是放慢了步伐的结果。
四九见了，当即便伸手要来搀扶。
啪！胡知行将他手拍开：“把你的咸猪手拿开，少爷我自己走！”
四九一脸委屈：“少爷何故扭捏作态，什么咸猪手之类的，听也听不明白，往常你走不了，可不是我扶着你走么，还背过两次呢！”
胡知行打量了他一眼，这小子男生女相，要是送去喜走旱道的贵人家里，少不得能卖个好价钱。
想着这个世界里男风颇盛，胡知行顿觉责任重大。
清了清嗓子，道：“四九啊，你年龄还小，不懂男男有别，男人之间，还是少有肌肤之亲的好，本少爷是堂堂男子汉，岂能跟你拉拉扯扯！”
四九嘟哝道：“少爷，我只听过男女有别呢！”
胡知行一振衣袖，道：“你读书少，孤陋寡闻，我不怪你！”
走到苦竹林外，便是一条通往县城的官道。
路面的石块早被车轮碾碎，压出了两道深深的沟壑，两侧松柏之类高高低低起伏。
庄子就在前方从官道分出的一条小路进去，隐隐绰绰可见。
三十几步外，官道旁躺着个衣衫褴褛的乞丐，风一吹来，远远便闻得他身上臭烘烘的。
“估计是逃难的，想去县城里讨口饭吃！”四九嘟哝道，“听说北边胡儿连年寇边，加上许多地方大旱，易子而食，所以广里县周围的乞丐也越来越多了！”
胡知行笑道：“这些事你从哪里听来的！”
四九道：“咱家布庄不是也要往北边走货嘛，都是听布庄上几个伙计说的，据说北边当下，一个十二三岁的伶俐丫鬟，三五两银子就能买走咧！”
胡知行叹了口气：“天下也不太平啊，幸好咱们在江南，离得远！那买丫鬟的事，你帮我多问问，要什么书童啊，我应该有个娇俏小丫鬟才对，清音体柔，哪像某人整日呱噪！”
四九顿时不乐了，嚷嚷道：“少爷，丫鬟体弱，肩不能扛，手不能提，如何能与我四九比！”
胡知行斜了他一眼，道：“你还年轻，不懂丫鬟的好啊，丫鬟能暖床啊！”
四九鼻子哼了一声，小声嘀咕道：“切，就是嘴上的英雄、笔下的好汉，夫人房中的那春儿，瞧着你好似蜜蜂瞅着糖蜜，也不见你有什么响动！”
他突然想到，少爷或许真的只能再活两个月了，不由鼻子酸楚，差点潸然泪下，假装看风景，别过头去，悄悄抹去了眼眶的湿润。
两人走得近了，见那乞丐年约三十左右，相貌粗豪，双腿长满烂疮，灌脓流血，红肿粗大了一圈，十分可怖。
胡知行也时常见到县里乞儿，多面无表情，仿佛心死，而这乞丐腿都如此了，偏偏面色如常，甚至带着笑意打量胡知行。
胡知行原本不打算理会他，只是多看了两眼，觉得这乞丐气度不凡，心中一动，停下了脚步，问道：“老兄，还能走路吗？”
乞丐笑呵呵道：“走不了啦！”
四九忙道：“少爷快走呗，这人太臭了！”
胡知行道：“如今已经九月，这人两腿烂成这样，再不治，恐怕腿就彻底坏了，到时候活不过冬天，这样，你去把他扶起来，带回家去，我让人给他治治腿！”
四九顿时面有苦色，道：“少爷，满地都是乞丐，咱们能救几个人，何况你不说男男有别么，我也不方便扶他呀，还是算了呗，大不了给他几个制钱自个儿买吃食去！”
胡知行一巴掌呼在他后脑勺上。
“你是嫌人家身上味道不好闻吧，没听过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吗，少爷我要积德，你跟我扯什么男男有别，你读书少，乱用成语，我不怪你，去，把他扶起来，带回家！”
四九扁着嘴，颇不乐意的将乞丐扶起，往家里去。
乞丐也不客气，乐呵呵的将胳膊搭在四九肩膀上，一跳一跳的走路。
四九嗅着乞丐嘴里喷出的热乎乎粗气，差点作呕，当即憋住呼吸，但走几步又得开口吸气，反而更加臭了。
一路欲哭无泪。
胡家三代单传，人丁并不兴旺，但因既经商又务农，数代经营，尤其在胡知行父亲手中，将棉麻绸布的生意，做到了广里第一，庄子因此也不小。
看门的李二壮见少爷带回来一个乞丐，面色古怪，问清是何来头，忙劝胡知行将乞丐留在庄子外。
被胡知行训斥一通。
“少爷我是积德行善，你读书少，不懂大义，我不怪你，先给这位老兄找个地方住下吧！”
李二壮无奈，只得和四九一起，扶着乞丐，带往柴房安顿。
乞丐身上体味太重，一路上人人避之，甚至惊动了胡父，闻讯从内院出来，哭笑不得。
在胡不言心目中，儿子因为体弱，很少接触实事，就是个死读书的书呆子，以前可没这种好心，这次死而复生，不但开朗些，性子也大不同，居然无端端救个乞丐回来。
胡不言笃信天下熙熙皆为利来，不过也深谙人心。既然投入了，那么就要有回报，而且尽量回报最大化。
“我胡家一向仁善，岂有见死不救之理！”他大声说。
发下话下去，让人在柴房收拾出一块地方，铺个软床，请乞丐住下，又唤人去县里请大夫来诊治。
一时间，好似转了个性子，真的要做胡大善人了。
回过头来，拉住管家老李，小声嘀咕：“此事可让人去外面宣扬，扬我胡家的善名！”
胡知行自然不知道父亲抓住这种事情也要做一笔买卖，等安顿好乞丐，便去正厅吃饭。
他是家中独子，胡不言也没有纳妾，因此餐桌上只胡知行和父母三人。
虽然只是三人的普通一顿饭，但桌上却十几个菜，炊金馔玉，十分豪奢。
胡不言身躯肥大，不喜精致小菜，独爱吃肉，一个人抓个金黄的肘子，啃得满嘴流油。
相比之下，胡知行肠胃弱，吃得少，只吃了碗一钱六分的生炒鸡丝面，喝了小半碗乌鸡汤，夹了几片盐煎笋丝，便觉有八分饱了。
“鸡汤有多的，给我带回那人端一碗吧，多放几块肉！”胡知行道。
胡母数日前在胡知行死后便晕倒了过去，后来醒转，得知儿子虽然活过来，但只有两月的寿命，顿时心如刀绞，只是在儿子面前，仍旧强颜欢笑，道：“行儿只知道关心一个乞儿，自己却不再多吃些？”
胡知行道：“母亲，儿子饱了！”
胡家是商贾之家，没什么食不语的规矩。胡母看了丈夫一眼，见他微微颌首，便对胡知行道：“行儿，有一桩事，要与你商量！”
胡知行摆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道：“母亲请说！”
胡母道：“你当年中秀才后，曾与县衙礼房许司吏家的小女订有婚约，我想着，虽说那道士胡说八道，但现在完婚，冲冲喜也是好的！”
婚约？
冲喜？
胡知行一愣，在记忆中思索片刻，问道：“我记得，许司吏家的女儿，应该很小吧！”
胡母抿嘴一笑：“不小啦，刚满十四了！”
胡知行一愣，弱弱地道：“啥，才十四岁，这个……还没到婚龄吧？《礼记》有云，女子……十有五年而笄，这不还没到十五么！”
“笄”，谓结发而用笄贯之，表示已到出嫁的年岁。
胡不言哼了一声，道：“你老子我，当年也是进过学的，你难道不知，我朝律令，男十六、女十四，便须成婚，且太祖曾有令，女子十五不嫁，家人坐之！”
女孩子十五岁不结婚，全家要判刑？
胡知行对这个倒是没听说过，毕竟自己并不攻刑律。
“那，就听你们的呗！”
你们既然不介意，我又介意什么！
胡母喜笑颜开：“我儿，此事你不必出面，自有你父与我为你操办，我昔年见过许司吏家的小女，那时虽小，却也生得粉雕玉琢，是个美人胚子，你日后定然满意！”
日后？
满意？
我怀疑你在开车，只是我没证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