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的大暑格外熬人,知了叫声冲破天际。
连崇仁坊里注重仪表的仕子,都纷纷抛弃丝绸锦缎,换上苎麻葛衣。
殷永蔚拎着药兜,走在春阳大街上,见成衣铺和扇子铺的店家迎来送往,可见生意定然不错。
她开心的拍了拍药兜,希望自个儿的生意也能好些。
靠近保安堂,门口学徒远远地就冲她打招呼。
“殷小娘子好。”
殷永蔚淡笑着与店铺学徒阿谅打招呼,递送过去手里的药材,寻了个不挡道的位置站着。
“还是老规矩?”
阿谅问是问了,没等她回答,熟练的把药材收好。
“有劳阿谅大兄。”
她笑得好看,阿谅每回都忍不住多瞧两眼。
掌柜的捻须而出,见状心有不满,轻咳两声提醒阿谅。
“这两根人参,可是殷娘子昨日送出?”
殷永蔚凑过脑袋看,点点头道:“是,昨日给了一位小郎君。
陈老好眼力,这人参上又没刻名字,怎知是我?”
唤做陈老的药铺掌柜,鼻腔呼出一口气,吹的胡须飘动,面带得意。
“整个崇仁坊,会把药材收拾妥当,保存药性再送来的,只有殷家小娘子。”
陈老摸摸胡子。
旁边的阿谅愣头愣脑,补充道:“包人参的帕子上绣着殷呢。”
“哎呦!”
“要你多嘴。”
陈老一个爆栗砸在阿谅额头,“还不把帕子拿来。”
阿谅不情不愿的从怀中拿出丝帕,递给殷永蔚,转身拍嘴唇。
怪他多嘴,这下连帕子都没了。
陈老懒得理他这副蠢样子,拿起算盘清算这次的药材钱。
“昨日小郎君来,拿了两根人参,另有鸡血藤、川穹、三七……既是殷娘子的朋友,小老儿给的价钱一定公道,娘子请放心。”
鸡血藤、川穹、三七,都是留着养伤的药材,他怎么没留下,殷永蔚心里嘀咕。
听到陈老的话,她连忙拱手致谢。
“多谢陈老,谁不知保安堂医术好,药材好,掌柜的童叟无欺,最是公道。”
“陈老可知那位小郎君往哪里去了?”
话出口,她又觉得不妥,“我问错话了,您不必在意。”
陈老笑呵呵得说哎,褪去尴尬的阿谅见他不答,主动接话道:“我出门送药,见那位郎君与他母亲往东寺街去了,似要寻家客栈住。”
东寺街。
那儿有座广化寺,香火不错,求签最灵。
难不成小郎君信佛?
“谢谢阿谅大兄。”
她的客气里带着疏离。
陈老拨着算盘摇头,蠢徒弟喔~“这些药材共是六百八十三个大钱,殷娘子点点。”
殷永蔚接过银钱,粗略一扫就装进钱囊,“陈老这儿不必点。”
马屁拍得陈老拈须大笑,“殷娘子好走。”
“告辞。”
荠荷色的身影远去,学徒阿谅痴痴的望着。
“哎呦!
掌柜的,你又打我。”
陈老收起笑脸,怒声道:“我就是打少了,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偏蠢的紧。”
阿谅揉着脑袋争辩,“我与殷娘子年岁相当,她虽出身官宦人家,可也是个孤女。
怎就不行!”
见他还敢梗着脖子叫嚣,陈老更加生气,抄起算盘就要砸,震得算盘上的珠子哗啦啦响。
“十三岁的毛头小子,就想学人娶媳妇儿,老子替你爹娘打你。”
看着逃窜的徒弟,陈老气呼呼的丢下算盘。
又蠢又呆,别说殷家那老婆子,他也不会把闺女嫁给这么个傻子。
*** ***东寺街。
殷永蔚抱着碰运气的心态,到广化寺前走一圈。
要是能碰上小郎君,还是与他说说,腿脚养不利索,老了可遭罪。
漫无目的的小半个时辰,果然还是没有见到人。
烧香拜佛的人流在她身边来来去去,殷永蔚望了望寺庙上空的香火。
既来之则安之,不如也去拜拜。
她跪坐佛前,双手合十,虔诚地发愿。
“菩萨在上,信女殷永蔚请求菩萨保佑。
保佑婆婆的病马上好起来,保佑我能顺利找到兄长。
千万千万保佑……”她头回来寺庙进香,学着旁人动作,恭敬的在蒲团上三拜九叩。
许完愿,有僧人上前引她抽签。
她抱着签筒半天,默然放了回去。
“施主既有所求,不想看看佛祖之意吗?”
殷永蔚对着僧人行礼。
“有劳大师傅。
我所求需尽人事听天命,佛祖很忙,等我到人力无所及时,再来求佛祖点化。”
僧人诧异的看她往功德箱内添香火,拜佛又不求佛,怪哉怪哉。
殷永蔚抬脚出寺,准备回府。
走出东寺街口,前方就是春阳大道。
没找到人小有遗憾,好在她心思豁达,过了遍心头,就把事情丢开。
也算是尽过力,希望那位小郎君否极泰来,身体康健。
刚要走,殷永蔚的手腕突然被人拽住。
她快速反手一抓,一个翻身,就出现在袭击之人身后。
“恩人。”
季廷誉面上又惊又喜,只是手被拧着,时不时倒吸两口冷气。
“小郎君……”殷永蔚也高兴,赶紧松开他,顺手摸了摸他的腕骨。
很好,没有受伤,不是那等弱不禁风的书生。
昨天没注意,今日细瞧,小郎君可真好看。
甩开脑子里乱七八糟的念头,她嘴角弯弯,“小郎君,又见面啦。”
季廷誉将手腕收回,忍着疼在袖中转动舒缓,作揖致谢道:“昇州季廷誉,谢过小娘子施药救治之恩,他日必当结草衔环。”
他说的极其郑重,脑袋都快磕进地里,殷永蔚连忙扶他。
“不必不必,只是随手相帮,小郎君不必行如此大礼,也无需结草衔环。”
她把人扶稳,笑呵呵地退开,目光在季廷誉脸上和腿上逡巡。
她目光坦然,季廷誉虽不解,也不做躲闪,任由她看个仔细,只是脸庞慢慢红了起来。
“在下身上有何不对?”
“嗯!”
殷永蔚重重点头。
“走两步。”
“嗯?”
季廷誉发懵,殷永蔚拽着他袖口,催他在面前走两步。
“果然……”一瘸一拐。
“季郎君。”
她语气严肃。
“是。”
季廷誉下意识回答,仿佛对面站的是学堂里的夫子。
“我给你的药,为何不用?”
“我……”“哎……”殷永蔚无奈的叹口气,“你我萍水相逢,本不该多嘴。”
她抿嘴思量,终于过不了内心的槛。
“昨日我便说过,莫仗着年轻不拿身体当回事。”
“你以为你是马蹄子,耐得住山路官道来回折腾。
你若信我,老老实实回去,养上十天半个月,不下床,不走动。
最好能寻个正经大夫,开药施针,否则日后有缺,可别后悔。”
“我都怀疑昇州到长安,全是你背着你母亲来的。”
季廷誉苦笑,她猜中大半,至少一多半路是如此走来的。
殷永蔚想严肃的警告他,又觉得两人连对方是谁都不清楚,贸然多嘴只会惹人不喜。
“言尽于此,还望小郎君好好思量。
若是拿药,可以去保安堂,记我账上即可。”
季廷誉老老实实站在原地,殷永蔚也不知他听没听进去。
“时候不早了,季郎君早些回去歇息,告辞。”
她站在原地等了会儿,对方连句告别也不说。
殷永蔚有点儿不舒坦,多往季廷誉脸上瞧了好几眼,觉得看回本才迈开步子离开。
“殷娘子可否告知闺名,日后廷誉登门致谢。”
木头人总算开了口,殷永蔚的心情好多了,她头也不回的挥挥手,“萍水相逢,不必言谢。”
“殷娘子。”
季廷誉不死心,将声调拔高两度,惊动三两个路人。
“我留了三日的药材。”
他想与她解释,并未辜负她的好意。
殷永蔚停下脚步回头,满意的笑笑,“好好养着,用完记得去保安堂。”
“好。”
季廷誉没再拔高声调,走远的殷永蔚自然听不见。
他站在街口半晌未走,其实还想问问为何帮他这么多。
“誉郎君,东西都收拾妥当,回吧。”
拎着包袱的仆人从广化寺后面的客栈里走出,擦着汗请他上车。
青布马车很快路过殷永蔚身侧,她低头赶路,没瞧见帘布掀起,有道一首关注她的视线。
殷永蔚回到府中,斟茶、练功、抽查药典,千篇一律的作息,在这座沉闷的府邸里变不出半点波澜。
*** ***大暑很快过去,过了处暑,秋高气爽。
天气凉爽,殷婆婆的身体也松快许多。
沉闷的庭院里多了几分活泛气。
“阿绵,到婆婆这儿来。”
殷永蔚刚摆好西平八稳的姿势,忽听得殷婆婆叫她小字。
“婆婆。”
她收了势,三两步蹲坐到竹藤椅旁的木凳。
殷婆子气色红润,整个人透着不一样的光采。
“阿绵,我有没有给你说过年轻时的故事?”
她目光慈蔼,看的殷永蔚心里首突突,想给婆婆搭脉,被老人温柔的牵住手。
“婆婆心里有数,你听婆婆聊聊以前的事,可好?”
殷永蔚握着枯瘦干瘪的手,轻轻点头。
她目光平静,仰头望着老人,哽咽的喉头暴露内心的波澜。
可是不能哭着听婆婆说故事。
即便嘴角的笑十分勉强,她也不愿再叫婆婆担心。
殷婆婆怜爱地抚摸她面颊,久远的故事从记忆深处浮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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