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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杨小山下山

小说:历史古代

作者:有羊味

角色:

简介:这是一部慢热的小说,全书一共50万字,作者全部定稿后才发了出来,希望读者多一些耐心,精彩的部分大多在后半段。后面不仅有作者对人生死的感悟,更颠覆了整个世界观。

杨小山下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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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中原的西北部有一座偌大的城名叫金沙池,隶属于平西府,这里西边接壤沙漠,北面连着群山,虽说地处偏远,可却是中原人与西北十六国贸易往来的门户。东来西往的驼队与马队均要进城修整一番,这就导致了城里开了无数家客栈驿馆,同时也带动了整座城的繁荣。人本以五谷为食,可奇怪的是平西的本地人都有一项吃沙子的绝技,由于挨着沙漠,在这里只要一刮风,必定带着大量的沙子,飞过人脸的时候往往直接吹进嘴里,人们甩甩脑袋朝地上啐了一口,结果吐出了一半的沙子,而另一半便咽到肚子里,可这里的人不知道是不是已经习以为常,还是他们根本就有以沙为食的血统,吃沙子对于他们来说犹如家常便饭。曹福安是这里的新人,他自然是对这种吃沙子的绝技甚是惊奇。好久都无法适应,所以只要一刮风,他连忙躲到屋里去,或者用宽大的衣袖包住头。

曹福安今年还不到二十岁,脸长的很好看,用其他伙计的话说他有一副堪比宋隽公的脸,宋隽公是一位古人,因长相俊美而著称,可最后结局似乎不太好,最终召来了杀身之祸,这结局想必与他的高颜值有关。这也印证了红颜多薄命的说法也不仅仅适用于女人。不过这属于坊间传闻,甚至连野史都算不上,实属真假难辨。曹福安一个长相俊秀的年轻人来偏远的平西究竟为了什么,周围的人也说不太清,这其中缘由只有他自己清楚。用行话来说曹福安是来当鬼的,他原本在京城繁华地带当人当的好好的,可他的顶头上级却对他说福哥儿啊,老夫有一差事想遣你去做,做成了就可以飞黄腾达成为人上人,他问他是否愿意去。曹福安说我愿意,可他心里却说其实我没得选择。于是他就应下来了,而这个差事便是跑到金沙池来当鬼。

这一年是中原的启召王朝纪元的第五十四年,也是当今皇帝在位的第三十三年,这个皇帝即位以来只有嘉平一个年号,他不像先帝,先帝在位二十一年共用了十四个年号,而当朝皇帝不知道是因为务实还是因为嫌麻烦,他至今就用了这么一个年号。现在是曹福安来平西的第四个月。如今在这里最大的商行当伙计,这个商行有一个有些奇怪的名字叫德藏。

这一天是嘉平三十三年的三月十五,一大清早,估计着刚刚过了辰时,不瘟不火的太阳还没有冒头,但德藏商行里的伙计都已早早的起了床。他们有像曹福安这样的年轻人,也有四五十岁的中年男人,但无论年岁如何,他们之中没有老幼之分,更没有辈分的差别,他们每天都干着相同的工作,吃着相同的一日三餐。曹福安今日起的特殊的早,忙完了自己手里的活儿已经过了晌午了,他吃了午饭就去找自己得头头请假。他的头头是个严厉的人,身子长得矮小,可脑袋却极大,脸上布满了麻子。这人似乎还读过几年书,说话时表面上看文质彬彬,但实际上对人却是尖酸刻薄,他对其他的伙计极为严厉,但奇怪的是对曹福安却极好,总是福哥儿长福哥儿短。曹福安称自己今日浑身不舒服,想告半天的假去找个郎中开个方子。他豪无迟疑的便答应了。

金沙池的三月依旧寒冷,路面上还有明显的未来得及褪去的白霜。道路两旁伫立的都是两层的建筑,高大的飞檐挡住了低斜的太阳,阴森森的街道让曹福安有一种来到了阴曹地府的感觉。他紧了紧身上的皮裘。不一会儿拐了个弯儿便进入到了一条陌生的街道,这街道挨着城墙。

金沙池的城墙已经修建了超过两百多年,是由黄土夯实而成的,里面还层层叠叠裹满了茅草或者秸秆。有传闻说当初前朝的将军与这里的蛮子打了一场旷世持久的大战,结束以后双方将士的尸体堆积成山。将军令人将蛮子的尸体挑拣出来塞进未完工的城墙里充当砖石使用,结果不出几日,城墙便修筑而成。当然这传闻似乎并不属实,因为生活在这里的人尤其是活在城墙根下的人从未闻到过血腥的气味。曹福安听过这个传说,虽说他明白尸体筑城实属无稽之谈,可走在这里依旧会觉得阴风瑟瑟,后脊梁直冒冷汗。曹福安沿着城墙往东望去,这里有好几家药铺,他也纳闷,为什么全城的药铺大多都开在这样一条阴森可怖的地界。最里面是一家新开的医馆,铺面很小,可硕大的牌匾异常醒目。

梁家医馆。字是好看的楷书,曹福安看来字的好坏完全能体现出铺子东家的人格来,所谓见字如见人。不过一家医馆里郎中手艺的好坏却看不出来了。他这次来是特意奔着梁家医馆来的,只是在进去之前他把这里几乎所有的药铺医馆都逛了,犹如逛庙会一般,目的是掩人耳目,这对于当鬼来说尤为重要。梁家医馆是最后一家了,厅堂里冷清得很,只有一个面皮白净的少年,约么着只有十四五岁。他听见有人进来,便抬头望了一眼懒羊羊的说道“看诊还是抓药”

“抓药。”曹福安说着将怀里的一张皱巴巴的单子递了过去。

小伙计瞪着眼看了一眼药方,又抬头仔细打量了一番眼前这个普通的生人许久,突然开口说道“您要的这几味药性烈的很,还是问过我师傅才好,请随我来吧。”

曹福安老老实实的跟着,他们绕过屏风又穿过走廊,后面是俨然开阔的后院,院子很大又空,院子中间杂乱无章的摆放着晾晒的草药。可以看出这里的掌柜的绝非是个精致的人。

啪啪,伙计扣响了偏房的木门,房内传来了一个男人的声音。

“何事”

“师傅,我们要找的人来了”

“知道了,你去前面守着吧”

门开了,里面黑洞洞的,小伙计做了一个请进的手势。

曹福安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走进去了。他发现这房间极其狭窄,陈设也简单,深色的木窗略显得厚重阴暗,气氛顿时变得压而又严肃。好在烛台上还有两个没燃尽的蜡烛。刚才那个男人的声音又在不远处的黑暗里响起来。“福哥儿,多日不见别来无恙啊。”

“梁兄,别来无恙。”

这个姓梁的男人从暗处走出来站在面前,是个三十多岁得中年人,肤色黝黑像黑炭一样,脚下走路无声,穿着倒很是随便,说话的语调极为柔和,可眼神里却有着平常人没有的力量与热情。又是一阵寒暄后两人才对案而坐。

曹福安问道“相爷可好?”

“好着呢,只是担心你独身一人在平西的处境。他老人家知道事情已迫在眉睫,所以一得到消息便派我过来,希望可以助你一臂之力。”

桌案上摆好了琳琅满目的器皿,看起来都是用作煮茶的。这个人将刚刚煮好的茶倒入面前的杯子,茶虽然香,但却是黑漆漆油乎乎的。他抬头看了一眼中年人,又看了一眼茶,曹福安觉得他比上次见时又黑了许多,不知道是不是与喝茶有关。曹福安觉得这茶有点恶心,本来还想尝一口,但最后还是作罢了。

“梁兄,我们抓紧时间说正事吧。去年秋天的时候,我们的人在北边关外的黑山城听闻一件事,早年间不翼而飞的国宝荒落突然现身了,几方势力为此大打出手,而最后得到此宝的人却是一个和尚”

“这些事戚伯跟我说了,这个和尚可以确认是他吗”

“嗯,此人身材魁梧高大,武艺高的离谱,使用一只铁棍,如果这个口信属实的话基本上可以确定是他了”

“我们的对头看起来有点来头。”

曹福安摇摇头说“梁兄,这才是冰山一角呢,你可知道莫愁和尚与德藏商行颇有渊源,他这些年每次入关来平西都会留宿在那里,去年有人在金沙池城内见到他,想必德藏商行的人一定会知道国宝荒落的事,甚至他们本就是一伙的,你想,一个和尚争夺国宝有何用处?”

中年人微微点头说“贤弟所言极是。”

“这是小弟此次前来的目的,德藏商行的大掌柜刘斟人称白马先生,此人满腹经纶谋略过人,但也怪了,这么多年来从未考取过功名,如今甘愿在此屈身当一名掌柜,我想事情不会这么简单。我与他也算是旧相识了,先父过世前曾与此人交好,我会利用这个机会将这件事查个水落石出。”

中年人问道“福哥儿说说德藏商行的事吧。”

“德藏商行,很大,又复杂,在整个平西府势力极大,主要经营中原地区与关外各个国家的各种货物往来,甚至他们控制了那帮蛮子的生活,无论是丝绸布匹还是茶叶水酒,他们的生意都有涉猎,而换取的全部是牛羊牲畜,甚至是战马。为此他们与官府的人也接触颇多。”

“德藏商行的主人究竟是谁呢?”

“表面的东家是个老头儿名叫陈訇,他富有,并且有爵位在身。可经过我这么长时间的观察才发现陈老头儿在德藏商行里无足轻重。反而不如他的义女说话有分量,这点很奇怪。这个义女名叫云佩兰,是近几年才进陈府的。据传是陈老头儿外出见她父母早亡孤苦伶仃,才带回府认作干女儿。此人聪明伶俐,十四岁便在行会帮大掌柜刘斟打理生意,如今已经三年有余了。”

“让未出阁的姑娘打理生意,实属新奇。”

“如今在商行里实际管事只有他们两个人,刘斟与云佩兰,刘大掌柜他在商行里无论大事小事都是一言九鼎的人物,甚至有时连陈老头儿这个名义上的东家也不给半分面子。除此之外,陈老头儿唯一的独子陈衡也经常会到商行里去,不过他并不关心生意,每次只是单纯的到账房支钱罢了,据传此人顽劣至极,依仗商行的势力飞扬跋扈欺男霸女,在整个金沙池都是臭名昭著的。可是三天前发生了一件怪事,陈衡莫名其妙的死在了一家叫群芳楼的妓馆里。”

中年人眉头一皱“在这个紧要关头发生这种事,可与宝物有关?”

“还不清楚,只知道当下的平西知府冯大人亲自过问了此事,这家妓馆包括老鸨子在内的一干人等均下狱待审。我们没有足够的眼线。对这件事仍旧知之甚少。”

“他是怎么死的?”

“被人一剑穿心。”

“凶手还未找到?”

“嗯,这案子至今毫无进展。”

“你还知道什么?死者的伤口呢?”

“听商行里的伙计说他的致命伤是胸口处一个方形的洞,所以凶器绝不是普通的剑,应该是切面为方形的某种兵器吧。”

中年人摇头道“福哥儿你想错了,切面如果是方的,扎到身上也会是圆的窟窿。这一点你想过没?”

“嗯?”曹福安疑惑的抬起头来。

“因为人的皮肉是软的又富有弹性。所以出现方形伤口只可能是十字型兵器所为。”

“十字?比如四楞锥之类的?”曹福安疑惑的问道。

“也许吧,不过无论是谁杀了他,都能说明觊觎荒落的人还真不少呢。”

曹福安不以为然的说“也许是报复呢?你知道陈衡那人在整个金沙池内是出了名的纨绔。沾花惹草必不会少,何况他这个人不学无术,不可能真的接触到关于荒落的事。”

中年人拍拍自己的脑门,一副头疼的表情,“事情一复杂我就头疼,我们先不论这个陈衡,接着说德藏商行的事。”

曹福安话说的多了顿时觉得口渴,他端起眼前有些凉了的茶杯,小口抿了一下,瞬间双眉又锁在一起“梁兄平时就喝这玩意?”

中年人放浪形骸的大笑,露出满口的白牙,他的牙特殊的白,与他的皮肤形成鲜明的对比。他脸部五官扭曲着,胡须都颤了起来。这个中年人名叫梁彬,与曹福安之间的交情的确是有一些,他们都一样并无官身,只是作为幕僚供职于相爷府当差,相爷是朝里的大官,具体大到什么程度。除了当今皇上之外并没有第二个人能压他半头。就连太子也不被他放在眼里。所以在梁彬与曹福安这种人看来,官不官身的并不重要。半年前的一天,相爷把曹福安传唤到自己得跟前问他说要不要做鬼,曹福安吓了一跳,以为自己闯了祸要被砍了脑袋呢,自己得脑袋虽然不值钱,可也是独一无二的,砍了就不会再长出新的来了。后来相爷解释说鬼是个代称而已。在中原,人们经常把间谍探子一类的人称为鬼,也有人管他们叫做日行鬼。这称呼很形象,可以在白天里行走的鬼。曹福安的任务是来平西的金沙池潜伏到德藏商行里,伺机偷一件国宝。偷这个字眼对于曹福安来说是属难以接受,从小到大父亲都教育他不能做亏心事,偷东西更是可耻至极的。相爷年纪大了,对曹福安面带慈祥的笑容,他说荒落本来就是朝廷的,只不过后来遗失了,现在准确的说是拿回来,偷只不过是一个手段罢了,曹福安这才勉强答应了下来。

“这茶可是好茶,在平西流行的很,福哥儿你来了这么久居然不晓得?”

“我平时不喝茶,只喝井里舀上来的水。因为在这里其他的伙计也是这样做的。”

梁彬叹息了一声,仿佛是在觉得曹福安可怜。可曹福安倒是觉得井水可比梁彬桌上这杯难以下咽的玩意强多了。梁彬摇摇头说“来这儿前我查阅了关于荒落的文牍案卷,也问过了一些老人,大概知道了这宝物的来历。这东西具体是何朝何代何人所铸已无从可考。前朝时一直被奉为国宝,可大马关之战后便不翼而飞了,直到今年初又重现胡邦。”

“我听传闻荒落是战国时期打造的一把锋利无比的巨剑,但并未亲眼所见。”

梁彬轻轻摇头说“铸造时间只会更早,并且只是一把普通的短剑而已,剑身宽两寸四分,长只有一尺六寸,剑柄一体成型,长五寸。剑身前端刻有神兽的花纹,后半部刻的是复杂的古语铭文。据案卷上记载,荒落这把剑刃如秋霜,削铁如泥,是实打实的宝剑。可我探访过一个前朝老人,他却一口咬定那只是一把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剑,甚至剑都不是,只是一条细长的铁片而已。

“一把破剑而已嘛,怎会被视为国宝呢?我听说这东西已被多方势力搜寻数年,又为此大打出手。梁兄不觉得奇怪吗?”

梁彬似笑非笑的说“福哥儿,这就不是你我二人该打听的事了。”

曹福安瞬间闭了嘴,他苦笑着点点头,又突然觉得自己得嗓子被一口老痰堵住了,说不出话来,他咳嗽了两声,又清了清嗓子。后来觉得还不舒服,直接端起眼前的茶杯里面的油茶一饮而尽。好一阵子才抬头看了一眼对面的梁彬,站起身说“梁兄,在这里呆的久了会被怀疑,你不知道,刘掌柜是个心思细腻的人,我每次来不得超过一个时辰。”

梁彬没有挽留,而是送他出了药铺的门,还给他带了一包专治去火的药材。梁彬觉得福哥儿年纪轻轻正是火力旺盛的时候。抓点去火药不容易引起怀疑。这时候天色已晚,虽然天空依旧可以看见一抹灰蒙蒙的蓝色,可太阳早已没了踪迹。路的一边是光秃秃的城墙,这时候已经呈现出干净无杂的黑。路另一边的店铺已开始掌灯,有几家酒肆最为热闹,入了夜的城池里酒变成了最畅销的东西,有的人在这个时候就已经喝的酩酊大醉了。曹福安穿过人群,越走越是繁华,逐渐的路也开阔了,不远处的前方有一处两层的建筑,屋顶立着脊兽,檐下挂着彩铃,风掠过时叮铃铃的响。可整座房子都黑着灯毫无生气,越是漂亮的建筑在这样的情况下越是显得凄凉。紧闭的朱色大门上牌匾写着群芳楼。看样子受到陈衡之死的牵连不知何时才可以重新开张了。曹福安毫无目的的瞎逛,他觉得告假一天出来不逛逛不合常理。但是他又不知道逛点什么,买点什么。他不喜欢吃摊子上的东西,对形形色色的小商品也毫无兴趣,不进酒肆,不问花街柳巷,他看起来没什么爱好,平时像块石头,只不过他是机灵的石头而已。不知道这是不是一只日行鬼该有的素质,但他平时就是这么个人。

天色已晚了,一轮皎洁的圆月爬上半空,十五的月亮圆的像一张巨大的饼。他想赶快回去吧,说不定回去晚了挨头头的骂。巷子很深,偶尔会遇到几个路人但无人言语,都只是低头默默的走着,甚至能听到哪家院子里的狗叫声,房屋上的瓦片被风吹过以后发出唰唰的声音,这声音很不友好,让曹福安后脊梁骨直冒冷汗,感觉身后有鬼跟着自己似的,可是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就是鬼,只不过不是夜里的鬼而已。

突然,他恍惚的听见不远处似乎有孩子的呼叫声,后来又变成哭声。过了片刻,声音又近了许多,他没有往前走,只是静静的听着,巷子里的富贵人家门口有两只灯笼,但只发出微弱的光亮,巷子深处是无尽的黑,就像随时将自己吞没一样。

“饶命,,,,姐姐饶命,,”

声音似乎又真切了许多,曹福安浑身打了一个冷颤。果真是一个孩子的呼救声从东面传来,他本能的朝那个方向一步一步的走着,突然脚下似乎踩到了什么硬物,借着月光发现是一块废弃的瓦片,他蹲身拾起,猛的敲在身旁的砖墙上,敲出一个锋利的尖头。握在手中似乎心里安稳了些。

“你,,,你个疯女人,杀了我,我爹爹不会饶了你。”这一次这个孩子的叫嚷声很是清晰。曹福安试探的往前走着,转过一个路口,微微的探出头来,月光下只见一个男童穿着一件暗红色的布衣,脖子上一只亮闪闪的项圈,蓬着头发,看不清脸,但听声音年纪只有八九岁,全身颤抖着坐在地上深深地喘着气,似乎逃的已经筋疲力尽了。而对面是一个黑色的模糊背影,可以肯定是个女人,因为只有女人的身影才能如此亭亭玉立,虽然有些清瘦但又不乏妖娆。她全身穿着黑色的夜行衣,头戴帷帽,后背背着一只大竹筒,约么有四尺多长。无论这个孩子如何呼喊,她就是不为所动。

“疯女人”那孩子仍旧喘着粗气,瘫软的仰坐在地上仿佛是一只掉入猎人陷阱的羔羊。

紧接着女人右手唰啦一下从背后的竹筒里拽出一只宝剑。圆月之下,宝剑的刃口尤为亮眼。

啊!曹福安心里叫了一下,他怀疑自己是不是眼花了,那把剑的模样有点奇怪,隐约可见的是剑身上多出了两道刃口。他仔细看了一下,大概认出那是一把锏,锏有四楞,只是一般的锏无刃,而这一把偏偏四面开刃罢了。他瞬间就想到了陈衡的死,顿时他的两条腿有些发飘。心说刚刚提到的四楞锏,就被自己遇上,说不清大晚上的运气究竟算是好还是坏。看来日行鬼只能在白天出门,夜里遇见真的鬼也会腿软。他又往前看了一眼,女人的脸被遮住,即使是侧影也看不清楚,如果她是个美人,如果她是杀死陈衡的凶手,这些事也就变得顺理成章了。陈衡很色,也许是见色起意不料遇上了硬茬而白送了性命。可这女人去群芳楼做什么呢?难不成她也是那里的姑娘?曹福安越想越乱,他来金沙池本身就是当鬼的,把自己藏好是首要任务,至于破案可不是自己得强项。

紧接着那女人高高举起四楞锏,眼看着就要劈下来,男童知道自己要死了,反而没有哭闹,只是紧挨着双眼。

“住手,,,姑娘”曹福安大喊一声,向前走了几步。双手一抱拳说道“姑娘,这个孩子年纪尚幼,若是他犯了什么过错,教训便是了,何必非要取他性命”

女子停下手中的动作转过头,帷帽带的低,并看不清她的模样。“你与他是一伙的?”她说话的声音很冷,像严寒里的风带着冰碴加雪花的那种,曹福安又打了个冷颤。他稳了稳心神说“不,,不是,我只是路过,见你欲杀害一个手无寸铁的孩子,才,,,,”话还没说完,只听一声闷哼,曹福安只觉得眼前黑影一闪,那把四楞锏已经插在了自己得左边肩膀上。他还没来得及觉得疼痛,只是左边身子逐渐失去了知觉。一切都是始料未及的,这一下来的这样快,让曹福安有那么一刻觉得这也许不是真实发生的。一个女人居然可以这么心狠手辣,我还没说什么呢,他心想着。

女人缓缓抬起头,借着月光,透过帷幔,曹福安看到了一张白皙且小巧的脸,他无法形容,感觉像是一朵食人花,既美丽又令人恐惧。眉下的两只眸子近在咫尺,眼神像利剑令人不敢直视。肩膀被扎穿的一刹那,曹福安突然想到了两件事。一是他觉得这女人很美,他能想象得到陈衡为什么会死了,男人在美色的诱惑下有时候是傻的。二是这把四楞锏看起来是一件削铁如泥的宝刃,只不过它有四条刃口,用起来虽然方便,可打磨的时候肯定会费些功夫,真不知道是谁打造了这么一把玩意。这两个想法在他的心里只是一闪而过,后来他又觉得可笑,在这样的危急关头居然想一些旁的事。这也可能是危险来临时的一种下意识的反应,要死的时候想点别的会让自己放松下来。可是接下来曹福安的目光越过女人的脸颊看了一眼前方,那孩子已经不见了踪影,应该是逃跑了。只是逃的毫无声响,这是让曹福安与这个女人都始料不及的事。

女人侧了侧头,似乎她也发现了这一点。四楞锏突然被拔出来,一股褐色的血噗的一声喷涌出来,曹福安还是没有忍住,呻吟了一声倒在地上,手不自觉的捂住左肩。可血还是流出来染湿了皮裘。

“姑娘”他声音微弱并沙哑“我与那孩子并不相识,只是听到呼声前来一探究竟而已。”

女人说“你死前还有什么要说的。”

“我,,,我若是误了姑娘的事,杀了我便是,此次不远千里来到平西本就是求死而来,如今心愿已了,曹某死不足惜。”

“求死”女人一声冷笑“这世上哪有求死之人?”

曹福安感到从心口到臂膀,都是撕裂开的疼,他都不敢去看一眼自己得伤口。但他还是得继续说话,因为想要活命就得周旋,这是在相爷府的时候戚伯教他的。

曹福安挣扎着坐起来,这样说话舒服了些“平西城有一纨绔禽兽不如,此人名叫陈衡,姑娘可曾知晓?”

曹福安特意的提到了陈衡的名字,他想看看女人的反应,但令他失望的是这女人居然没什么反应,他顿时又开始怀疑了起来陈衡的死到底是不是与她有关了。但事已至此瞎话还是得编下去的,他两片嘴唇上下翻飞说了很多,动情的时候落泪,高亢的时候挥舞着右臂,甚至完全忘了自己得左边肩膀上还有个大窟窿像泉眼一样往外汩汩的冒着血。他说他是寿山县人,家里有一个表妹叫冬儿,与自己青梅竹马,感情怎么怎么好,结果来金沙池后自己得表妹却被陈衡霸占,最后惨死,他想报仇,却无奈自己没什么本事,只有一腔热血罢了,谁知这几天他听说陈衡已经死了,这才觉得是老天在帮他。他觉得说道此处应该流泪才对,可他毕竟是个男人,故事也是假的,所以流泪这件事他试了几种办法都没能实现。冬儿这个名字也是临时想的,可能是由于失血过多而觉得冷,所以冬儿两个字脱口而出。他想传达的信息是他与陈衡有大仇,如果陈衡真的是被这女人所杀的话,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这也是他的小心思。

这女人静静地听着,单单从她的面部表情看不出她是不是真的信以为真了。曹福安此时只希望他猜测的是真的。陈衡的确是被她杀死的,并且这女人若是也有个表哥之类的青梅竹马的人,也许她听了自己得瞎话会更加共情,说不定她心一软不但不会要自己得命,反而背着自己去找郎中。

“既然我的心愿已了,姑娘,请动手吧。”曹福安又添了一句。

那女人的目光虽然依旧冰冷,但眼神中的利箭已消失不见了,片刻过后说了一句“你流血太多,恐怕已经活不成了。陈衡死时痛苦万分,想必你可以安心的死去吧。”

说完,宝剑入鞘,头也不回的走了,脚下不留一点声音。背影渐渐远去,隐没在巷子深处的黑暗里。曹福安不知道是该庆幸还是失望,他动了动身子,顿时觉得一阵头晕眼花。他挣扎着坐起来,因为再耽搁一会儿自己真的就会死。他闭上眼睛镇静了好一会儿,然后才试着睁开眼睛。结果才发现他还是头晕的。他顾不了那么多了,取下浦头团在一起按在胸口上,解开皮裘,将中衣撕下来布条,缠住臂膀,做完了这些事才试着站起来,刚用力便觉得天旋地转。他心想糟了,今日失血过多恐怕撑不到医馆了。

又试了几次,才单手扶墙踉踉跄跄的向前走着,回医馆吗,不,太远,思考片刻,最终缓缓向最近的风鼓巷走去。这里既不是梁家医馆,也不是德藏商行。而是大掌柜刘斟的住处。

曹福安扶着墙走了一会儿,不知道是天气冷还是身子冷的缘故,手脚抖动的厉害,有点不听使唤。就这样坚持着最后拐到一条巷子里。这条巷子明显一尘不染,墙沿下还配有香竹笔挺的站立路边,每隔几丈远便有一盏灯笼,光线虽暗但对于走路的行人来说足够了。

他走到第四个大门前,用全身力气拍了拍,无人回应,又拍了许久,门吱的一声开了,一个老仆人探出头来,“你是,,,小哥看着眼熟啊,这么晚了有何事?”

曹福安只觉喉咙里堵着一颗烧红的热碳,完全说不出话来,眼前逐渐黑了下去,脚底很软,最终坚持不住倒在地上。耳朵里只能恍惚听见老汉的呼喊声与巷子深处吹来的冷风。

2

夜已经深了,云佩兰坐在闺房里的小凳上。这个年纪的姑娘在睡觉前都喜欢想入非非,她也不例外。越是夜深人静的时候她越是爱胡思乱想。屋子里的炭盆旺的很,她觉得热了,干脆解下亵衣学男人的样子光着膀子。云佩兰是嘉平二十九年来的陈府,义父人还不错,只是府里平时里冷清的很,说是深宅大院一点也不为过。义父不怎么回来,只有几个近乎于哑巴的下人。她在此前没接触过这种生活,在山里面野惯了,猛然间进到大宅门里面还要管一个陌生人叫爹,未免有点难为一个未满十四岁的小姑娘了。这几年多亏这个叫欢儿的丫鬟陪自己。义兄偶尔回来,这个人长相算不上好看或者难看,只是气质略带猥琐,他眼窝发青色,平时说话有气无力。一看就是个沉迷于美色的人。云佩兰不太喜欢他,可无奈的是他与公子走的很近,有些事还不得不与他商量。结果前几天这位义兄却突然暴毙了,死在了一个妓女的床上,你死就死吧,结果死相还极为难看,胸口被捅了一个透心凉的大洞,这样一副惨兮兮的死相竟然勾起了云佩兰一丝丝的怜惜。陈衡这个人虽然识字但并无文人气质,与他的陈家大公子的身份确实不太相符,更别提什么琴棋书画这些了。不过他在风月场打听消息可是一流的好手,好歹算不上无用之人,现在就这样不明不白的死了。为了此事商行动用官府的势力寻找凶手,将此事弄得满城风雨,殊不知陈衡平时跋扈惯了,仇家颇多,死了倒也不奇怪。只是这一闹弄得人尽皆知,紧要关头若是坏了事就不好了。

她这样想着,只听有人轻轻敲门“小姐,刘掌柜来了。”

云佩兰赶忙又系好亵衣,又披上中衣说“这样晚了,刘掌柜可有什么事?”

“欢儿不知,但刘掌柜带来了一个要死的男人,像是来求药的。”

“我知道了,你去准备一下”

云佩兰在中衣外只穿了一件淡蓝色襦裙,头发松散的系在肩上。手中拎着一只精美的小葫芦,急匆匆的走出来。

刘斟在偏厅里焦急的等着,脑门上不时有汗珠落在眉眼之间也全然不在乎。曹福安奄奄一息的躺在竹床上,胸口已经被染红了。这时门吱一声开了。云佩兰主仆两人走进来。

“佩兰,这么晚还来叨扰本属不该,不过你看曹福安这孩子就要死了,我也起没办法。”刘斟急切的说。

“七叔严重了,曹福安怎么了?”云佩兰称刘斟为七叔,她走过来抬眼瞧了瞧曹福安,这男人她本来并不熟悉,只不过在商行里有过几面之缘罢了。也许是他细皮嫩肉的脸在平西这地方太过特殊的原因吧,人总是对特殊的事物印象深刻。平西的男人脸与身上都是黄的,像黄沙一样的颜色,如果他们脱光了衣服走在街上一定让人分辨不出哪里是人哪里是沙。因为这个城市里沙子本就无处不在,无论是街道上还是屋顶上,甚至是人们的衣服的褶皱里满满的都是。可只有曹福安的脸是白的,不过现在云佩兰看到曹福安的脸已经没了血色,好看的白变成了苍白。他肩膀上却是阵阵暗红,左手搭在自己的肚皮上但右手却垂下来似乎已经没了生气,这让她想起来年幼时的冬天,经常与她为伴的野猫冻死街头的样子,就是这样一动不动的趴着,身子越来越冷好一阵子才伸直了后腿,佩兰不愿意去想那些年幼时烂糟糟的事。

她拿出药葫芦倒出三粒药丸递给那个叫欢儿的丫鬟。说道“先给他服下三粒,切记不要与水同服。”

欢儿照着做了,结果差点把曹福安噎死,搞半天才弄进肚子里。然后云佩兰坐在交椅上不说话,刘斟坐在她的旁边,等了一会儿,他开口说道“丫头,你看他还能活吗”

云佩兰说“七叔,生死天注定,他若是命大的话不会这么轻易的丢了命。”

“话虽然不错,可你知道吗,这孩子是我恩人的儿子,老夫十多年前名落黄金榜,在寿山县老家又吃了官司,承蒙一位曹姓兄长的照顾才能侥幸渡过难关,后来与这位恩人虽不曾相见但一直心心相惜。时隔多年,这位恩人病逝而去,他的孩子来投奔于我,这刚刚不到半年的时间,他在我的地盘身受重伤,一定得救活才行。况且,,,”刘斟突然压低声音说“方才为他包扎之时发现伤口与陈衡的伤口很像,异型兵刃所为,待他醒来时老夫还是问一问清楚的好。”

云佩兰惊讶了一下,然后不住地点头。她个头很高,头发乌黑浓密,人长得也俊,只不过有一些英气逼人,对于一个姑娘来说英气太重不知道是好事还是坏事。她安静的坐在那里,不时的与刘掌柜攀谈几句。半个时辰过去了,曹福安原本紧闭的双眼逐渐有了些许的光亮。曹福安觉得自己做了一个梦,梦见爬一座高山,山上悬崖峭壁积雪皑皑,只有一条窄且陡峭的石阶小路蜿蜒着通向山顶的一座庙宇,远远望去庙宇很远,只有自己拳头那么大,想要行至那里实属不易。后来又爬了许久,才发现那庙宇还是那么大,一点也没有变。他已经疲惫不堪了,然后眼前渐渐变黑,无论自己如何挣扎都无法阻止自己的昏昏欲睡,等过了片刻,再睁眼,发现眼前的景色变了,高山不在,身旁一个妙龄女子亭亭玉立,虽然还有些模糊,依旧可见她明媚的双眸闪烁着烛火般的光芒。他认出来这不是商行里的大小姐吗。

他想开口说话但感到的却是喉咙中火辣辣的刺痛。

“你醒了。”云佩兰开口道“你左肩伤口是为何人所为?”声音很轻,但曹福安听的清楚。

“一个女人,不认得。”他艰难的说出这句话。

“一个女人竟然能把你伤成这个模样?”她本想嘲笑,结果却突然想到了刘斟刚才说的,曹福安的伤口与陈衡的类似,也许这件事一点也不简单。

她继续问道“你可看清了她的脸?”

曹福安的眼睛闭起来,别人根本看不出他是睡了还是昏迷了还是干脆已经死了。佩兰眉头微蹙,见福哥儿伤势过重,现在还问不出什么,欲要离开。只听他又开口道“救我性命者在下本应感激不尽,何况大小姐明眸皓齿令人过目难忘,我即使死了也此身无憾了”声音低沉沙哑,说完又闭上了眼睛。

云佩兰听后脸色突然就红了,她十三岁入陈府,至今无人敢对其说些轻薄的言语。她伫立许久才挤出一句“胡说什么,赶快养伤吧。”说完扭身便走了。

刘斟凑过来说“福儿,你感觉可好些了”这个人有四十几岁,但面相却显得老了一些,脸上的皱纹与手纹一样复杂又繁乱。这是爱操心的人的通病。

“刘世叔,劳您挂心了。”

“你今日置身险地,你若是有个三长两短,老夫有何颜面去见你的父亲?”

“刘世叔,小子我自幼失恃,也无兄弟姐妹,父亲走后我在寿山县已无亲人,不过我福大命大,看起来我是死不了了。”

“福儿你得跟我讲一讲你的伤是怎么来的。”

曹福安讲了经过。刘斟先是沉默的听,后来又问了几个问题,最后只是说让他安心养伤,别的事先不要管,说完便吩咐下人着手安排回府的事。

刘斟推开门,屋外风虽轻但寒气直逼骨髓。他身子骨很好,也貌似抵挡不住,一个老仆走上前来为他批了一件大氅。

“现在几时了”

“子时刚过”

“大小姐呢。”

“她在东夸院的凉亭等您。”

刘斟见到云佩兰时只觉得这姑娘隐没在黑暗里,一个女人的身影很是孤独。他走过去说“丫头,今日之事多谢了。”

“七叔何必说这样的客套话。公子那边可有消息传来?”

刘斟点了一下头说“昨日小染捎来口信,公子让咱们暂时按兵不动。前几日陈衡惨死,凶手现在未捉到,不知道是巧合还是他们本就是冲着荒落来的。”

“这样甚好,刚才福哥儿是怎么说的?”

“他说今夜伤人的是一黑衣女子,兵器是一把四楞锏,曹福安遇见她时正在追杀一个八九岁的男童。他本想救人的,可那女人身手极好,结果被重伤。”

“是女子倒也不奇怪,陈衡平时招摇过市本就容易惹来仇家。可那女子为何偏偏要追杀一个孩子?此事过于蹊跷了。”

“的确是,现在还不能妄下定论,我们静观其变吧,莫愁和尚那边安顿的如何了?”

“三伯他安全的很,连人带物一同安顿在外城的十三岗巷,那里隐蔽,何况三师伯他身怀绝技,不会有问题。”

“好,福哥儿我会派人带回去,你也早点休息吧。”刘斟说要便走了。

云佩兰也觉得乏了,她到自己住的后院还有段距离,这时候越是月明星稀越是寒冷,走路喘息时还有止不住的白气,她不禁觉得好笑。自己从四季如春的靖安山搬到这个鬼地方,一晃四五年,如今宝物已得,用不了太多时日便可回去,有可能回靖安山,但也说不定会长留公子身侧。想到此处她嘴角掩饰不住的笑。

“兰儿这么晚了还没休息。”一老者贸然开口说话将她吓了一跳,他伫立在后院门柱边,双鬓斑白眼睛深陷,虽穿着华贵但面露疲惫之态。这几日由于陈衡的事他似乎也老了几岁。

“女儿睡不着出来走走。”

“方才为父见刘掌柜急匆匆赶来,所为何事?”

“商行里的伙计重伤,刘掌柜找女儿索药。”

“哦,听下人们说近几日莫愁禅师来访,不知,,,”话还没说完,云佩兰原本乖巧的脸瞬间变了颜色,仿佛罩上一股寒气。“有些事爹爹还是不知道的好,当心引火烧身。”语气冰冷至极,说完头也不回的跨进了院子,只留下陈老头任寒风吹拂。

3

嘉平三十三年三月二十五日

金沙池近几日一场说大不大的雨连下了几日。密密麻麻的黑云盘亘在城里的半空久久不去,城内的百姓乐坏了,这种规模的雨在平西可不是常遇到的事。只不过有一点,这城里没有石板路,全是沙土地。一遇见雨水可不得了。全城都像是泡在沼泽里,所有道路泥泞不堪车马难行。因此有人提议以后划船上街,可是这里没有船,金沙池的绝大多数人一辈子都没有见过船究竟长什么样子。

曹福安在商行一连休息了数日。他也算是因祸得福,这些日子没有活计,只有休息。旁人对此无不羡慕,可曹福安却急坏了,后来刚一能下地就跑到商行的人堆里,装出一副害怕孤独的模样,有机会就与众人攀谈。

“福哥儿接着说啊,那剑到底是个什么模样。”其他人似乎对他是怎么受伤的感兴趣,对那个黑衣女人更是感兴趣。

“说剑干嘛,福哥儿,说说那女刺客,真是那么貌美吗,可为何是个毒蝎心肠的人。”

“哈哈,你就是色胚子,女人越是生的美心肠是越坏。”一个稍微年长一些的汉子答道。

“放屁,大小姐也是个美人。你这么说话不怕被人传出去,让大小姐把你赶回老家。”

“大,,,大小姐当然另当别论了”人们一阵哄笑,这其中只有一个人只听别人说但从不言语,他的脸有点憨。个头不高,人也瘦,但有一把宝刀从不离身,一般宝刀从不离身的人都是高手,当然曹福安对高手没有任何的概念,似乎大多数的练武人对于他来说都是高手。不过有人偷偷跟曹福安说这个人是刘掌柜身边的红人,武功高强,可以称得上金沙池里的第一高手了。第一的名号太吓人,从此曹福安都不敢正眼看他。他的年龄似乎比曹福安稍长,看起来像半个读书人可偏偏手上布满练武人的老茧。桌上的人都管他叫小染,或者染哥。此人依旧沉默的坐着,等别人说的差不多了才抬头低低的说了一句“福哥儿你看清那女人的脸了吗?”

曹福安愣了一下,说“当时月黑风高,我并不曾看清,但是我记得那双眼睛,如果再次相遇肯定会认出她来。”

“那孩子你可曾看清他的模样?”

曹福安愣了一下又说“不曾看清,他离我很远,只记得八九岁的身形,声音稚嫩,身穿红衣,但他脖子上有项圈在月下很是显眼。”

“你说话时为何不敢看我的眼睛?”小染这一问让曹福安瞬间冒了汗。

曹福安想了想说“都说你是金沙池第一高手是吗?第一高手一般都是打了很多架,甚至杀一些高手的人,不然人们怎么知道你是厉害的呢?你们这种人不都是眼神锐利的像把刀子的么。”

小染不否认他的话,也不表示赞同,只有轻轻的笑了笑后就不再言语了。

不知是谁喊了一嗓子“快看雨停了”

窗外不再有唰唰的雨声,多了几声牲畜的啼叫。

人们纷纷站起来跑到屋外,任凭院子里的泥泞沾湿了毡鞋与裤腿,曹福安也站起来,拜大小姐的神药所赐,自己也没想到会恢复的这样快,短短十天竟可行动自如。几步走到院子,深呼吸了一下,霉味夹杂着青草味。小染看了一眼他,曹福安脸上满是笑容,可眼睛里却毫无波澜。

功夫不大太阳便露出头来,神奇的是雨过之后天气突然就不冷了,这里早已没了雪也没了霜。全然一副春天的面孔。曹福安自己出来透气,屋内憋了这些天早就安耐不住了。商行的后院非常大,平西的一大特点便是地广人稀,院子也同样。路还是湿的,旁边也多了很多小水坑,池塘的水早就满了甚至溢出来淹了后面的菜园,要知道往年这时候金沙池的土地大多数时间里都是旱的满是裂缝,谁知今年春天雨水却不请自来,实乃罕见。菜园本来也无人打理,原本被雨水敲打的垂头丧气的野草,见了太阳又站立的直挺挺的。前方是一处亭子,石头铺成的台基成了这园子里唯一净土。曹福安刚想走过去只见一个和尚模样的人背对着他坐在石墩上,光亮着脑袋,身材高大,肩膀厚的像城墙上的垛子,一身破旧的灰色僧袍打了几个补丁。僧鞋似乎湿了脱下来放在阳光能照拂到的地方晾晒,他赤着脚,巨大的脚丫子像两只伏地的鳄鱼。曹福安脸上并无异样但心里暗暗吃惊,不会是遇见他了吧。

“阿弥陀佛,既然来了就是有缘人,过来陪大和尚说说话如何啊。”

曹福安稳稳的走过去深施一礼“大师有礼了,小子初来乍到不曾想打扰了大师的清净,小子这里赔罪了。”

那和尚微微转过头撇了一眼,黝黑的脸上露出少许不快。“年纪轻轻说话这般扭捏。哼,大和尚让你坐下你就坐下。”

曹福安坐在对面的石墩上,心里说不出的忐忑不安,亭中央摆着石桌,桌上正好是一把银制酒壶,这和尚一看便知是个酒肉和尚,他喝酒时不扬脖子,与酒壶嘴对着嘴轻轻一嘬就喝到了酒。

“听说你就是那个刘斟老家来的小子?”

“正是,小子打寿山县来,欲投奔刘世叔奔个好前程。”

和尚突然一阵笑,眼睛隐没在脸上的肉里,“刘斟?跟他能有什么好的前程,科举不成弃文从商,钱虽多可永远都是个不入流的行当。当今世上如你一般的年轻人哪个不想考取个功名立身翰林。莫非是你心无大志还是另有所图呢?”

曹福安回应道“大师教训的是,可小子我的确胸无远志,只想随遇而安过过悠哉悠哉的生活。将来娶妻生子终身享乐。”

“哦?既然胸无远志那何谈前程呢,这可有点矛盾咧。”

曹福安的心里突然变得有点忐忑,微微低头回避着和尚的眼睛,那眼睛看似漫不经心却又锐利得很。

“大师,娶妻生子终身享乐也没什么不好的吧,,,”

那和尚没等他说完一摆手。“小娃娃莫要慌张,贫僧和你开个玩笑咧。”说罢又哈哈大笑起来。

曹福安感到自己冷汗从背后渗出来,想说点什么又咽了回去。莫愁和尚是世上少有的高手,虽然对于曹福安来说高手这个概念本身就有点模糊,他也不清楚这个和尚与小染究竟是谁更高一筹。但是这个和尚久经杀场仍旧屹立不倒,甚至他被多次传出来已经死了,可没过多久他又好端端的出现在整个中原的黑道上。人一旦死了几次还没死成,那么他就真的不会再死了。曹福安作为一只鬼,最怕不死的人。

那和尚将酒杯端起一饮而尽“大和尚我两年前曾到过寿山县,正逢遇到几个小贼抢劫县城东边的一处酒肆,叫什么来着?哦古家酒肆,我一拳一个打的他们落花流水好不快活,那开酒肆的古老头赠我一坛上好的竹叶青,可比这酒香醇太多。”和尚说话间打量了一下眼前的年轻人“你可认得那古老头,个子矮小枯瘦,好交友,城里人似乎都识得他。”

曹福安只觉得冷汗源源不断的渗出来,吹来一阵风瞬间觉得后背透心的凉。他确为寿山县人,可实际上父亲病故已经有六年的时间,自此就再也没有回去过,这些年一直住在京城禹平的相爷府里。古家酒肆,脑海里不停的寻找这个铺子名,但毫无印象,只记得城东一家酒肆主人姓徐,他们家每日都有络绎不绝的客人。

其实这个问题并不难回答,但不知怎得,他担心的是自己无处安放的眼神与双手,感到了从未有过的失态,他最终沉吟了一会儿抬头见那和尚依旧意味深长的看着自己。

“小子我并不住在寿山县城,乡野之人平时也很少去酒肆,我只记得几年前曾帮爹爹去城中买酒,东头一家酒肆主人姓徐,人也是矮小瘦弱,但很健谈。不知是否记错了。”

和尚放下眼神。轻微点点头,“那是大和尚我记错了,这些年走南闯北去的地方多了也许就记乱了。”他若有所思的说着。“你得伤如何了,听说你半月前伤的不轻,伤你之人还是个小娘们儿,要我说你们现在的年轻人,疏于练武,不然也不会吃了这样的大亏。”

“小子我的伤已经不碍事了,多亏了大小姐的神药,十多天的时间我就恢复如初了。”

和尚点头称是“兰儿那女娃娃这几年出落的越来越水灵,她手里的药也是千金难得,你小子也算是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越往后这话题逐渐轻松起来,和尚最后端起酒壶一饮而尽,又举在手中晃了晃,很显然酒壶里已空空如也,他撇撇嘴表现出一脸无奈,刚才还咄咄逼人的神态如今却变得憨态可掬,仿佛坐在面前的不是武功不可一世的莫愁和尚,而是村头的老叟在和一个娃娃贫嘴。

日头逐渐西去,曹福安深知在这亭子里多坐一会儿就多几分露出马脚的可能,遂寻个理由施礼离去了。只留和尚一人独坐在石墩上,石墩冰冷但他似乎蛮不在乎。

时间不长,云佩兰翩翩走过来,进入亭子里伫立在和尚身旁,手中端着一只轻巧的小酒坛。

“三师伯啊三师伯,和尚嗜酒的,佩兰见得你是头一人。”

和尚抬头看着她,脸上还挂着长辈般的怜爱。“你这女娃子,又来找和尚取笑。”顺势接过她手中的酒坛撕开蒙皮,瞬时香气四溢。“哈哈,好一个沉年千日春,好好好。”

女子等他笑声停止了才轻声说道“刚才那男子是刘掌柜的熟人,您觉得如何?”

“一个滑头小子而已。”

“可堪用?”

和尚脸色顿时凝重起来,酒坛也放下了“看不懂,看不懂,他人长得漂亮,但城府颇深,想重用啊,还需观察,不如多带在身边。”

佩兰并没有接话。

和尚又说“风平浪静了这些天,那物件还是尽快送走的好,免得夜长梦多。当初在黑山时多方势力拼死争逐,闹出了太大的动静,可最后偏偏落到了大和尚我的手中,那些人怎可善罢甘休呢,如今无论是官府朝廷还是黑道上的各帮派纷纷觊觎此物,敌暗我明,这一趟凶险万分,你们势必小心。”

“押送一事,还是请您亲自走一趟的好,我们这儿人多了心可就不往一处使了。”

“不可不可,大和尚我带着宝物太过招摇,何况公子派我去做另一件事,明日动身。不然误了事你我都担待不起。”

女子脸上仿佛略显失望“那您觉得谁来送方可成事呢?”

和尚沉吟了一会儿“你自己送啊,公子的眼光从来差不了。哦,还有那个小染,大和尚我很喜欢他。”

“染哥他确实功夫好。”

“你要记得,可不可堪用绝不是功夫好坏决定的。做事前要多动脑子,大和尚我觉得小染是个聪明人,你也一样,但奈何年纪太轻,想出人头地还需多加历练。”

“三师伯,我怕这一路上万一有失,我们两人可担待不起。”

“你以为大和尚我或者刘斟那小子亲自送就万无一失了?即使是公子亲自来了也绝不敢说这样的话。所以你大可不必为了此事忧心,去吧,注意自身的安全就好。”

4

嘉平三十三年三月二十七日

雨后初晴,平西的街道上开始活络起来,曹福安这次并没有一连逛几家药铺,而是直接奔着梁家医馆去了,买药跟买别的东西一样也讲究熟客。虽说这家医馆平时少有人问津,可他一进去就是半个时辰。

“您是看诊还是抓药”

“抓药”药方早早的递过去,少年接过去时眼睛撇了一眼门外,确定没人后没有任何犹豫的说了声“请随我来。”

依旧是后院的偏房,有人在那里等他,二人相见后梁彬热情的请他坐下详谈。

曹福安冷冷的一摆手“坐就不必了,梁兄,这次时间紧迫,他们的眼线遍布整个金沙池,我必须在半个时辰内回去。”

梁彬怔怔的点头。

“两日后德藏商行的一大批货物会分成两个马车队通过官道驰往临浦和稷州。”

“行动这样快。”梁彬感叹道。

“不仅如此,云佩兰也会以探访商行分号为名,沿小路行至禹平,不出所料的话前两路马车队只是掩人耳目,荒落会随云佩兰一同运送至禹平。”

“禹平?他们要把它送到京城去?那我们岂不是得了先天的优势?果真如此的话,我们会在路上潜伏着,寻个机会把东西截了。”

曹福安若有所思的点头,目光游移不定似乎一直没有停止思考。“你们一共有几人?”

“算上我七个。”

“七个太少了,立即派人快马送信给相爷,让咱们的人在临近禹平的地方与你们接应。护送之人中有一个高手叫小染,据传他是金沙池第一高手,你们要多加小心。”

梁彬瞬间紧张起来“好,我马上修书遣人送至禹平。福哥儿,这一趟你也在吗?”

“在,到时候你我二人见机行事。”

梁彬表情凝重起来“恕愚兄直言,如你方才所讲,宝物被云佩开携带的话随行者定是心腹之人,你初入商行不久,他们怎会如此信任于你,不觉得蹊跷吗?”

“梁兄有所不知,这是刘掌柜的举荐,为此事大小姐起初也极力反对,最后不知为何又同意了。想必是刘斟对我足够信任想让我办成此事早早建立威信罢了,毕竟多年前先父曾有恩于他。”

“福哥儿,为兄觉得万事不可掉以轻心。”

曹福安眉头紧锁,虽年纪轻轻但眉宇间多了几道深深的川字纹,他说“梁兄,小弟记下了。”说着未时的钟声敲三下,嗡嗡的声响直导心肺。“时间不早了,我必须早些赶回去不然会被怀疑。”

最后他们交换了接头暗语,曹福安拱手抱拳施一礼“梁兄后会有期”

梁彬同礼道“后会有期。”转眼间留下的只有一个背影,望着这个背影,梁彬一阵长吁短叹。曹福安虽然还是个年轻人,可这几年间有了极大的变化,他刚来相爷府时还是个弱冠少年,那时候他整天脏兮兮的像山里的猴,大家都嫌弃他甚至当面嘲笑以做消遣。他常常头发散乱不修边幅,对新鲜事物充满好奇可又怯懦胆小,经常想起刚刚过世的父亲就偷着抹眼泪。后来的几年他是在禹平长大的,禹平与寿山县可不同,这里繁华又嘈杂,八街九陌囊括了许多不同的世界,有的地方堆金积玉,而有的地方每天还在饿肚子。人们表面上彬彬有礼高风亮节,可实际上尔虞我诈明争暗斗。每个城市里黑暗的角落里都存在着黑道上的打打杀杀,可禹平又偏偏是一个角落极多的城市。曹福安在这样的环境突然长大成人了,所以他才能在这里安稳的当他的鬼。一想到禹平,梁彬又突然想起了另一件事。德藏商行这帮人的目的地居然就是禹平,作为京城,这里面多的是朝中大元与皇家贵胄,德藏商行背后的人很可能是,其他的争夺者也可能是。而派遣自己来平西的相爷本身就是我朝的文官之首。梁彬仿佛看到了一个巨大的漩涡,而自己与曹福安就是漩涡里的两片叶子而已。怪不得福哥儿这么年纪轻轻便眉间生出了川字纹,也难怪,他也一定是有了这种不好的感觉。

“师傅他走了,接下来我们该如何应对呢,”

小徒弟敲门进来打断了他的思绪。

“传口信,今夜将我们的人聚齐,明天一早你要回趟禹平给相爷带信回去。”

之后梁彬又嘱咐了些别的事情才安心下来,坐在案几前喝了一口刚刚煮好的茶,享受着暴风雨前短暂的平静。

5

嘉平三十三年三月二十九

运送货物的马车队一早就出发了,第一队十六辆马车,准备从平西出发沿官道途昌谷、茺南终至临浦。另一队十一辆马车,东行至稷州。浩浩荡荡的出行引来了大量的百姓的围观,马蹄踏着一阵沙尘,有些百姓捂住口鼻躲开了,有些却无动于衷。

曹福安今日穿着前几日量身定做的一身新衣,长袍为宝蓝色,头带暖帽,腰系青色燕纹丝带。前两支队伍出行时他还在库房清点随行物品,出发时已过了午时,只有两辆马车,前车供云佩兰主仆二人乘坐,后一辆装满了干粮、药品、毡帐以及赠与商行分号的各种礼品,其他十余人均骑马随行。

云佩兰今日隐去了往日的光鲜,裹了一个深色的皮质斗篷,背后挂着一个长型的古木盒子,盒子大约长三尺半,从尺寸与外观看来,荒落暗藏盒内是不会错了。想要的东西近了,也就说不出心里是不安还是兴奋。他只顾着骑马不说话,路上沙尘太大,人们都用细布软巾蒙住头。这也正好可以掩饰他心里的忐忑。他心里在想梁彬到底准备如何了,是否与禹平的相爷府通了消息。一切尘埃落定之前什么事都有可能发生。

这一行人走平西城南边的相对僻静的永清门,此门平时不通马车,可门官见是陈府的车队未曾言语便即刻放行了。马车行的慢,随行者持着缰绳紧紧跟在后面。可时间不长眼前的房舍全都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望无际的荒芜,沙漠里有的是一望无际的沙丘,有的地方好一些,零散的分布着一些面黄肌瘦的草。车辙吱吱的声响单调乏味,只有马的响鼻偶尔打破枯燥的气氛。曹福安脸上细布下的眼睛不停的打量着眼前的骑手。

不对不对,他这样想着。他总觉得哪里不对劲,这一行人中除云佩兰主仆之外有十一人护送,均是商行的伙计和护院,但这些人中并未有高手,而且最令人疑惑不解的是:出行后从未见过小染的身影,起初他以为小染单马轻骑会在前方的路上等着,可离城愈远他心里愈觉得小染很可能不会来了。

忐忑的感觉越演越烈,若他不来就凭这些乌合之众如何能护的了荒落?云佩兰难道不知此行的凶险?

他快马几步赶上领队的老何“何头儿,这次走这么远的路,怎么不见染哥呢?他不是第一高手吗?总觉的他不在,就不够安全似的。

老何是商行的老人,在平西跟着跑马时间最久了,对商行里的大事小情也都了如指掌。人老实又稳重,深得刘斟的器重,他说“你说小染啊?他本就不是咱们商行的人,人家有自己的事要做,我昨日就见他骑马出城了。”

老何的话犹如晴天霹雳一般,曹福安的眼神有些恍惚,嘴里不自觉的与老何有一句没一句的聊着,可心里不停的盘算着一件事:云佩兰背后的木盒很有可能是空的。

6

嘉平三十三年四月初八

敕水上,河面波澜麟麟,有几条渡船泊在岸边。四月的太阳就像莳花馆的姑娘温柔的让人无法拒绝。不过这时候雨水还少,太阳就天天赖在天上。这就导致了船夫们一个个晒得黝黑。其中一个中年汉子,双膊裸露在外,露出的肌肉块比石头还大,头上带着一顶遮阳的斗笠,不时的与同船的伙计交谈着什么。

晌午刚过,只见大路上来了一队人马。两辆马车在前,十几骑人马在后,不急不缓朝着河边渡口驶来。那个赤膊汉子缓缓抬头看了一眼,喊了一嗓子,其他船只上的船夫也随之朝车队看过来。

“船家,我们一行人需要渡河,可否行个方便?”为首的老何下马站在渡口说道。

“好说好说。”汉子说着,眼睛扫视了一遍,最终目光停留在曹福安的脸上,他的脸色有些阴沉,没有有表情。

船夫都从船上跳了下来,帮助拆卸货物及马车,最后所有马匹和空置的马车分别上了几艘大船,而人及货物上了小船。好在大船够大,小船够多,不然这些人便只能绕路了,那样又得多出三四天的路程。敕水不宽,但浪却急,这是盘江的支流。渡口有好几个,但这一个是最近的。曹福安望着船尾摇桨的赤膊汉子说“这位船家哥哥,这里离禹平城还有多远。”由于隔了几人的距离,声音很大。

这人看了一眼,脸上挤出笑容来“不远不远,你们上了岸还有不到十五里的路,快些赶天黑前就可进城。”这黑黝黝的船夫头头正是梁彬假扮的,其余船夫也都是相爷府里的府兵。那日他与曹福安分别后,他召集手下的人快马加鞭奔往禹平,与相爷府的帮手会合后来敕水渡口扮做船夫的模样。他尽量把斗笠压低,因为他也害怕自己的眼神太过于锋芒而让敌人有所警觉。他手上是练武的老茧,这倒与船家手上摇橹的老茧却不谋而合了。梁彬用余光撇了一眼船蓬,他们的武器尽数藏匿于蓬顶,踮脚即可摸到的地方,只要一声令下,几十船夫同时拔刀,顷刻间就可以将这干人等斩杀掉。他又看了一眼伫立船头的女子,她很年轻,身材高挑,站在那里像一颗好看的小树,背后背着一长型木盒。梁彬看到木盒嘴角微微上扬,仿佛一切尽在自己的掌握中。

“船家大哥,小弟听闻禹平城好玩的东西不少,沿街铺面整夜不歇,我们一行人远道而来,真想见识见识。”

“这位小哥看着像读书人。来这儿是来玩的?”话语间带了几分得意。

曹福安望了一眼,梁彬持桨神态自若,但其他几个船夫却掩饰不住的内心紧张,眼神像老虎匍匐在林子里准备捕猎似的。

“船家哥哥误会了,我等十余人此次前来是为探访亲友。”

梁彬手中摇浆的手停了一下,但只是一瞬间又恢复如初。他微微抬头,原本平淡的双眸终究没能藏得住锐利的目光,二人一时间四目相对。这是之前定下的暗语,游山玩水代表着可以即刻亮剑以劫之,而回答探访亲友,则说明事情有变,切莫轻举妄动。

梁彬趁机撇了一眼云佩兰背后的木盒,只能悻悻的加快了手中摇浆的节奏。

等船纷纷靠岸,一切平安无事,马车挂好,货物装车。老何给船家结了银两。车队重新上路了。

梁彬开始还躲在船蓬内,等马车队走远了他来到船中间的位置,这是曹福安刚才站的地方,他蹲下身子仔细的寻找着什么,然后他在船板的缝隙里抽出一个小纸团,打开发现是一张巴掌大小的薄纸,上面用黑炭潦草的写着:物不在此,追查小染。

小染?那个使刀的高手,梁彬恍然大悟。他站直了身子,大喊一声“备马回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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