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车。”父亲在我身边停下摩托车后，吸了一口烟后道。
“嗯。”我轻轻应了一声，上了这辆老旧的二手嘉陵摩托车。
一路无话，半个多小时后回到了家里。
从20年后的眼光来看，我的家，杭川县湖里镇石田村，现在是贫穷落后的，我家门口就是一条旧的国道，早已经破烂不堪，到处都是裸露的石子，路面坑坑洼洼，两边的房子基本都是两层以下的砖房，大部分外表都没有贴瓷砖，路边很多垃圾，只有逢年过节的时候才会有人扫成一堆然后烧掉。
母亲江美兰和弟弟龙章已经等在了门口。
相比父亲，母亲更是衰老了很多，才刚四十出头的她，头发已经花白，脸色发黑，形容枯槁。
我跳下车快步走到母亲身前，跪下来磕头道：“妈，儿子不孝，让你受苦了。”
母亲哽咽着把我扶起来，抱着我道：“回来了就好，回来了就好。”她摸着我的头，但因为我又长高了，母亲只有一米五多的身高，摸着有点困难，我弯下腰，把头靠在她的胸前，让她能好好摸。
我原来留的是郭富城那种发型，就是中分的长发，进了看守所后，都理成了寸头，摸起来很扎手，很快我感觉自己的头顶有水滴下来，我知道，那是母亲的泪水。
父亲停好摩托车走过来道：“好了，进屋吧。”
我感觉到周围有些目光看着我，那是邻居在门前看着我们一家人，有人指指点点，目光中透露着恐惧和嫌弃，估计在和其他人说我是个杀人犯吧。
我和父母亲进了大厅，弟弟龙章捧着一个火盆放在我面前道：“哥，听说出来的人要去去晦气，你从火盆上踏过去，就能去晦气了。”
我笑了笑，弟弟懂事了，从火盆上走过去，母亲给我拿了新的衣服，叫我先去洗个澡。
要是在以前，我肯定会说，不要这么麻烦了，但是现在我不会这么说了，点了点头，拿着衣服去洗澡。
2004年的我们家还没有装热水器，是在房子后面隔了一个洗浴间，要把热水用水桶装了提进去洗澡。
洗了一个澡以后，神清气爽地出来，母亲等在了浴室门口，把我的衣服接过去后，笑道：“大平，你高了这么多，原来的衣服都快穿不了了。”
大平是我的小名，她看到我的裤子露出了脚踝，想到刚才摸我的头手要伸高很多，才发现我高了快十厘米。
我笑着说道：“没事，随便穿一下就行了。”
母亲白了我一眼，准备在旁边的洗衣池洗衣服。
我走过去道：“妈，我自己来洗吧。”
母亲嗔道：“瞎说什么，哪有你自己洗衣服的，有妈在，就是妈来洗。”
我低声道：“在里面都习惯了。”
母亲的手一顿，眼泪一直掉下来。
虽然说我一直觉得母亲偏心弟弟，吃的要让给弟弟，玩的要让给弟弟，干活的时候弟弟不用干，都要我来干，但此刻我清楚地感觉到，母亲也是一样爱我的。
这时弟弟龙章来到我们身边，哭着道：“哥，你不在的时候，妈天天哭，晚上都睡不着觉。”
我伸手揉了揉他的头发，道：“嗯，我现在没事了。”
没一会儿，父亲走到门口探出头道：“出来泡茶，你大伯来了。”
我轻轻哦了一声，去了客厅，就看到几个亲戚坐在那里，一个是头发已经花白、身材高大的老太婆，一个是高个中年男人，一个腆着个大肚子的中年男人，还有一个年轻人，二十来岁的样子。
“叔婆，大伯，四姑丈。”我打了个招呼。
老太婆是我的叔婆，名叫钟满莲，我爷爷的弟弟龙正奇的妻子，不是亲的弟弟，但却是由我的曾祖母一起养大的，虽然是我曾祖母把他养大，供他读书，给他娶妻，盖房子，还分了田地给他，但他却不思报恩，反而恩将仇报，60年代三年自然灾害时，家家户户都吃不饱饭，那时龙正奇已经当了一个小干部，家里饭吃不完拿来喂猪，也不肯给我们家吃，那时候，我父亲的一个姐姐一个妹妹都饿死了。
我从小到大对龙正奇夫妇都不喜欢，但是我的爷爷、父亲都一直要求我对他们保持尊敬，见面要尊称，及时打招呼，年初一拜年也要在饭前到他们家拜年，经常我们去的时候，他们家在吃饭，我们还要等他们家吃完才喝茶，再回自己家里吃饭。
这是我从小很讨厌的事情。
“大平啊，以后你可要吸取教训了，不要这么冲动啊，你看看你现在，大家都说你杀了人，坐过牢，读书也读不了了，以后你怎么办？谁敢嫁给你？”钟满莲用夸张的语气道。
她的儿子，也就是我的大伯龙耀笑道：“没什么，大平还年轻，现在没事了，读书还是可以读的，跟学校申请一下就行了。”
钟满莲道：“哪有这么容易，杀人犯啊，学校怎么可能让一个杀人犯回去读书？其他学生不该得吓死？”
我母亲此时已洗完了衣服，走进客厅道：“婶，大平没有杀人，这件案子已经很清楚了，不然他也回不来。”
钟满莲哼了一声道：“这谁知道是真的还是假的？这年头，假的可以是真的，真的也可以是假的。”
父亲沉着脸，没有说话，龙耀见状说道：“妈，说这些干什么，他们是来看大平的，他没事我们就放心了。”
龙耀的妹夫，我叫四姑丈的刘金腾笑道：“坐牢算什么，有多少大人物都坐过牢？大平，不用怕，姑丈相信你，肯定能好好振作的。”
父母亲听了脸色好看了一些，我却知道他根本是在讽刺我，坐牢算什么？难道他会不知道对于普通人来说，坐过牢算多大的污点吗？说的倒是轻巧。
这个刘金腾，后来自己赌博被抓了，判了三年，听说在法庭上哭得是稀里哗啦，这时候他没想着坐牢算什么了。
我淡淡道：“四姑丈，我那不叫坐牢，而且现在结案了，我也不会留案底，过几天放完假，我就回去找学校，回去上课，就算晚了一年吧。”
钟满莲笑道：“大平，那你可一定要好好读书，上进一点，你看我们家龙倩，现在已经在临安读书了，以后她就比你早一年毕业了。”
龙倩就是龙耀的女儿，比我早出生几个月，算是我的堂姐。
听到钟满莲的话，我心里冷笑了一下，龙倩读的不过是大专，就把她高兴成这样，可惜她不知道大学的区别，以为所有大学都一样呢。
我点头道：“是，我要好好读书，向龙倩学习，争取考个北大清华什么的。”
我话音刚落，那个年轻人噗嗤一声，把嘴里的茶给喷了出来。
钟满莲有些嗔怪地看着他道：“小飞，你怎么了，喝个茶都能吐出来？”
我想起来了，这是钟满莲的外孙，她第二个女儿的儿子，名叫赖明飞，这时候好像快大学毕业了吧，听到我说向一个读大专的人学习，要考清华北大，一下子忍不住笑了，他自己考了个二本的大学，也觉得还可以了。
赖明飞憋着笑点了点头，道：“好好努力一下，肯定能考上清华北大的。”
龙耀看到母亲差点要出丑，再说下去恐怕气氛会更糟，赶紧道：“那个，什么，阿胜啊，今天除了来看大平，就是想问一下，上次借给你的5000块钱能不能还了，小飞这边大四了，马上要毕业了，国庆节过完就想去实习，老爷子让我赞助他一笔钱，你知道我刚盘下镇上的店面，身上没什么钱了。”
父亲刚才还有些生气的脸色立刻垮了下来，仿佛整个精气神都没了，母亲也没有了刚才和钟满莲顶嘴的气势。
钱，真的是一个人的胆气，没钱的人，腰都直不起来。
钟满莲道：“是啊，阿胜，你家大平现在也出来了，是不是？你们夫妻这一年到头都在干活，不会连5000块钱都存不下来吧？那也太无能了。”
刘金腾微笑着，似乎一切都和他无关。
我心里很生气，看到父亲沉默的样子，便知道家里肯定没钱，便道：“大伯，今天是3号，小飞哥也没这么快去实习，给我三天时间，7号前我把钱还给你，怎么样？”
龙耀犹豫了一下，看了看我父亲，但还没说话，钟满莲叫道：“那怎么行，三天时间太长了，谁知道小飞什么时候就要去实习？要工作了，可不是想怎么样就怎么样的。”
我一咬牙，道：“行，那就两天。”
钟满莲还想反对，龙耀赶紧道：“行，那就两天，大平。”说完他怕母亲又说出什么话来，赶紧先走了。
父亲送了他们出去，回来后看了我一眼，还没说话，母亲带着哭腔道：“大平，你去哪里找钱？你又不会赚钱。”说完转身回了自己的房间，不想让别人看到自己流泪的样子。
我对父亲说了一句：“爸，这件事情交给我了。”然后赶紧追着母亲去了。
进了房间，就看到母亲坐在床上低头垂泪，我赶紧道：“妈，别哭了，我有办法，你要相信我。”
母亲抬头道：“我怎么相信你，那是5000块钱，不是50块钱啊。”
我笑了笑道：“妈，反正我刚才跟大伯说了，给我三天时间，他总不会连这三天时间都不给我吧，你放心吧，别哭了。”
母亲哪里能放心，道：“三天时间，能赚多少钱？”
我心里一酸，父亲和母亲都没文化，都是以透支生命和健康为代价，做苦力赚钱，以现在的工价，在工地做一天工，也不过60块钱，他们两个人干一个月加起来都没有5000块，因为还有天气原因，还有农村的人情往来，田里还有农活，一个月能干20天活已经算不错了。
我拍了拍母亲的肩膀，道：“妈，你相信我，我会有办法的。”我之所以敢这么说，是因为我有木星芯片，里面总会有办法的。
母亲叹了一口气，没有说话，我知道她还是想自己来想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