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钧 郑暖夏《小城大医》小说全文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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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小城大医

小说:现言日常

作者:编剧暗香

角色:千钧 郑暖夏

简介:石硞是某地级市医院最年轻的外科大夫,因医术精湛人称“石一刀”。他“飞刀”救人,却被病人家属反告“索取红包”,被推上了舆论的风口浪尖差点“社死”,他失踪多年的初恋郑暖夏突然出现在眼前…石硞虽饱受医患纠纷、人事待遇等方面的不公平待遇,在郑暖夏的支持下,他坚守底线,抵制行业不正之风,将“两只起死回生手,一颗安民济世心”的“小城大医”的医者仁心演绎得淋漓尽致。

小城大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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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天上掉下个郑暖夏

1、

幽暗冰冷的手术室里,郑暖夏躺在那里,乌黑的长发披散着,身上盖着墨绿色的手术单,只有右乳穿透那层薄如蝉翼、却又重若千钧的布,在无影灯下孤零零地挺立着……整个画面美的惊人,却让人悲伤的不能自己。她像只待宰的羔羊,伸手想抓住石硞,却怎么也够不着,满脸的泪痕,哽咽着说:“石硞,救救我,我不想死……”

石硞穿着同样的墨绿色手术衣,满头大汗地站在那里,拿着手术刀的右手悬在半空,像台电动筛机,不住地颤抖……他几次想割破她的胸,却怎么也下不去手,手术刀“咣当”一下掉在了地上。

“暖夏,别害怕,我一定会救你的——”石硞大叫着从梦里醒过来时,发现窗外天色已大亮。

“&%#……”楼上两口子拿各种粗话问候对方祖宗八代的声音传来,紧接着有什么东西摔到了地上,发出了“咣当”的声响。石硞苦笑着摇摇头,庆幸只是南柯一梦。他抹了把额头上的汗,起身穿衣服。

……

早晨,细如牛毛的雨东倒西歪地飘着,像酗酒的醉汉,和这个过了冬至,进入数九,仍没能正儿八经冷起来的冬天格外般配。

怀清市老城区,石硞的电瓶车急匆匆地穿越在鳞次栉比的院前街上,左奔右突着,试图杀出早高峰的重围。

“院前街”名如其实,是中心医院门前的街道。这条街上的主要营生为——开小饭馆的,卖假发(为化疗患者定作)的,拍证件照(制作遗照)的……还有两三家棺材铺子(卖骨灰盒的)。一些生意会分个淡旺季,院前街上的商店却像生老病死那样,总在热热闹闹的轮回上,旺盛地旋转着。

一辆灰色的丰田轿车也在院前街上用力地挤塞着。司机抢到别车时,差点撞到石硞的电瓶车上,幸好他猛得往旁边扭了下车把,才躲过一劫。

石硞摁了下喇叭,提醒对方“小心驾驶”,对方却加大油门,很不屑地甩了他满脸的尾气。

石硞抬腕看了下表,担心迟到,他加大了电门,电瓶车便愤怒地超越了灰色的丰田,从车流的缝隙间钻了过去。

被一辆电驴超越,丰田车主顿觉太没面子了,他放下车窗,露出一张白如鬼面的刀条子脸,骂了句“操——”,看了眼被堵死的街道后,他满脸焦急地打电话:“喂,已经确定‘飞刀事件’的主刀医生就是‘石硞’。我这会儿被堵在府前街了,你们最好快点赶过去,内部消息说他上午有手术,免得他进了手术室再逮不住人!”

石硞的车完全没入了车流中,对即将发生的事情一无所知。他靠着高超的车技,总算将拥堵的院前街切开了一道口子,顺利地驶入中心医院的大门,麻利地将电瓶车在车棚内停好,像导弹般弹向住院部大厅,在电梯闭合的前一秒挤了进去,摁下了8楼。

电梯内满是上班的医护人员。都是同事,虽有口罩遮住了大半张脸,仍能从眼睛和身材轻松地辨识出来。

“早,石大夫。”

“石大夫,早。”

……

两个小护士神情羞怯地和石硞打招呼。他在口罩下面回以好看的45度角笑容。

关于石硞,若有面隐形电子屏的话,上面的内容一定是这样的——棱角分明迷倒众生的大幅帅照,旁边配文:石硞,男,35岁,某名牌医科大学硕士研究生学历、博士生在读,怀清市中心医院医术精湛的外科医生,人称“石一刀”,有点小不正经,黄金单身汉,欢迎来撩。

当然,所谓的“黄金单身汉”,和石硞户口页上的“已婚”的事实严重不符,可大众就是这么评判的。

若在平时,石硞不会辜负了美女们的青眼,定会准确地喊出她们的名字,回问一声好,可现在他的情绪还没从那个可怕的梦境中拔出来。

十年前,郑暖夏亲手斩断了他们间的关系后,他就使出浑身解数去抹平记忆层,奋发图强地想忘记她,比如,将刻有她记忆的东西全都打包放进杂物间,连那款从不离手的保温杯也在其间。那是她送他的生日礼物。

保温杯俗称“大叔杯”,他曾因此被无数人笑话,可他就那么大大方方、甚至招摇过市地带着,说是小迷妹送的。其实他不好意思说出口,自己是郑暖夏的“小迷弟”。虽然他比她还大那么几个月。

丢掉那个杯子后,郑暖夏的身影子果真从他的眼前、脑中、梦里淡去了。可几天前不知道为什么,她像一缕无色无味的毒药,悄然从黑暗的窗缝又潜入了他的梦境,而昨晚,他竟梦到她得乳腺癌了……他想,可能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造成的。都怪远在某一线大城市的师兄,最近总是电话骚扰,说依他在乳房上动刀子的技术,到他们那里轻轻松松年薪过百万,只要他这里辞职,师兄那里马上按高级人材将他引过去。

近年来,大城市到小城市挖人的事情屡有发生,怀清市医疗系统走掉的几个专家里,一些人技艺还不如石硞,因此师兄一直想挖他过去,可每每都被石硞以“家有拖累”为由拒绝了。

其实石硞最放不下的,还是他的那些老患者。一些癌症患者出院后,仍需要长期服药和定期复查。石硞知道病痛不光干掉了他们的健康,还榨光了他们的口袋,因此不仅会送医上门,还总是想方设法为他们寻找疗效不错、报销比例高的平价药,尽可能为他们节省一些费用。

走出电梯后,石硞摇摇头,将郑暖夏连同梦境一起打包扔出窗外,大步走向普外3科。那是他的阵地,他要用忙碌来对抗生活的逼仄压榨。

那辆灰色的丰田车在中心医院的停车场停下后,那个刀条子鬼脸走了下来,有几个人立马朝他围了过去。

“老李,你的消息不会错吧?”

“不会错,这是定金,每人五千先拿着,公号视频号点击过十万后另外有钱拿。”鬼脸老李快速操作着手机,将钱转给了几个人,左边脸颊上的月牙形刀疤闪烁着嗜血的冷光。

“呵呵,看着是官媒冲在前面,我们自媒体才是最大赢家。不信等着瞧,仅‘飞刀’两个字,就是流量的最大保证。”一个人收下转账后说。

“嗯,钱才是王道!”

八点整,是早上正常交班时间。普外3科的主任和护士长带领几个医生护士走进了医生办公室,换上白大褂的石硞也在其中。值班护士介绍了晚上值班的情况,昨晚值班的是刘杰斌。

刘杰斌身高大约一米八左右,那对厚厚的近视加散光镜片后面,藏着一双幽幽的深不可测的眼睛。他虽说比石硞还大两岁,今年却刚刚进的副高。而石硞已经是正高了。

刘杰斌简单介绍了昨晚的值班情况后,交班就结束了,接下是例行查房。在主任的带领下,医生们将所有病房转了一圈。

……

石硞查完房刚走到办公室门口,就被几个病人和家属围住了。刚才查房时,他们没来及问、或有不好问出口的事情,这会儿又跟到了这里。

“石大夫,我的手术排到几号?”

“石大夫,我老公麻药劲儿过去后一直喊疼,能不能再用点止疼的?”

……

“石大夫,能不能给我妈换个房间啊,32床的老头太讨厌了,没事老找她聊天。一个土都埋到脖子跟的人了,还那么骚……”一个胖乎乎的大姐说。她是31床患者的女儿。

石硞被七嘴八舌的杂乱奏鸣曲轰炸着,却一点也不着急,笑眯眯地回答着。

“他敢撩骚阿姨,让阿姨也撩回去,咱相互撩,还不信了,WHO怕WHO啊!”他回复31床家属的话,惹得大家都笑了起来,胖大姐也被逗笑了。

石硞所在的普外3科,是中心医院五个外科里收治病人最多的一个科,因此也是最忙碌的一个科。而石硞管的病床又是科室里最多的一位,面对病人和家属提出来的各种问题,他总能化腐朽为神奇,在欢乐的气氛中解决了。因此只要他在,普外3的欢乐就在,压抑的病房仿佛会轻松一些。

因此,从医生护士,到病人和家属,没有不喜欢石硞的。

作为一名大夫,不仅要有精湛的医术,还要有绝世的好耐心。石硞之所以这么受患者和家属喜欢,就是两方面的综合值较高。

大家听到满意的答复后,纷纷都回病房了,留下一根瘦竹杆似的身影戳在旁边,微低着头,不走,也不说话。

“22床,走吧,进办公室说去。”石硞从她的神情中读出,她肯定是有不好当着人讲的话想说。

22床点点头,默然跟在他身后走了进去。

她是半个月前住进来的。身上的病号服像挂在衣架上一样,小风一吹,前后左右晃荡,要是风再大些,怕是会像赵飞燕那样吹走了。

22床是二进院了,上次住院时她是14床,管床医生也是石硞……他亲眼见证了她是怎样从一朵鲜花,凋零成枯木的。

“有事吗?”石硞轻声问。

22床左右看了下,发现办公室没有别的人后,才蚊子哼哼似地问:“石大夫,那个,那个,那个乳管镜的检查,能不能麻烦您给我做啊……”

她越说声音越低,头都快埋进瘦可见骨的胸膛里了。

“应该没问题。不过今天上午有个手术,估计得到下午或者明天了。”他说。

乳管镜检查是门诊上做的。但22床的情况,无论她提出来什么要求,普外3的医护们没有谁会拒绝的。

瘦竹竿微微点点头,说了“谢谢”后,转身走了。

望着那抹瘦骨嶙峋的背影,石硞仿佛看到了她眼中的泪光,轻叹了一声。他抬眼看了下墙上的钟表,见手术时间近了,起身朝外走去。

2、

中心医院的手术室在住院部的15楼。石硞走出科室门,正要朝电梯走过去时,电梯的门开了,下来了七八个胸前吊着证件,手拿相机、手机、录音笔等设备的人。左脸上有伤疤的鬼脸老李走在最后面。

过几天就是元旦了,石硞以为是医院安排的宣传,并未在意,和他们擦身而过奔向电梯时,不知谁认出了他,喊:“那个就是石硞吧……”

“石大夫你等等……”

石硞心里嘀咕,院办做事也太随心所欲了,就算他上镜效果不错,足可以担纲中心医院的形象大使,也没这么搞突然袭击采访的吧,总得让自己准备准备,端出一幅“专业好大夫”的水准来,比如胸前挂个听诊器什么的当道具……

石硞的内心活动尚未加载完毕、还在转圈圈时,就被相机、手机、录音笔围了个水泄不通。

“石大夫,请你谈谈,你到西县飞刀做手术时,朝病人家属索要红包是怎么回事?”

“据说,你硬是等家属凑够了钱才肯上的手术台,不然就拒绝对动刀子,有这么回事吗?”

“治病救人不是医生的天职吗?你为什么要这样?”

……

记者和自媒体人猛烈的唾沫星子汇成了枪林弹雨,铺天盖地地朝石硞射杀。

火力太猛,石硞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呆愣在那里,直到一只话筒顶住了他的腮帮子,他才有了感觉,开始推那些武器,想从旁边的步梯逃命。

记者这活儿,真不是普通人可以胜任的。两名记者早已化身苏炳添,以无人可以看清的闪挪腾移大法,迅速堵住了步梯的门。鬼脸老李等自媒体人便分工明确开始行动,有的架直播设备,有的拍照录音。

一向以“不太正经”示人的石硞,汗极为正经的淌了下来。他平时化腐朽为神奇的幽默细胞,竟在关键时刻玩起了临阵脱逃。

石硞呆呆地站着,任凭记者和自媒体人轰炸。

……

所谓“西县飞刀”事件,发生在上周末。那天石硞准备推户口本上的“配偶”去晒太阳时,接到了同事刘杰斌的电话,说他答应去西县做台手术,可临时有事去不了,拜托石硞替自己去,红包归他。

近几年“飞刀”治病救人,反被家属告发的事情常常发生,院长大会小会三令五申,提醒大家不要为点蝇头小利,丧失大好前途。石硞想都没想就拒绝了刘杰斌。

刘杰斌随即发来了给母亲量血压的视频,低压100,高压180,他语音留言说母亲今天血压突然升高,自己必须在家陪着,哪也不敢去,可西县那个胃癌的手术他早就应承了人家,基层人民看病难一直是个不争的事实,希望石硞本着治病救人的原则去一趟。他说患者家属是个小老板,出手很大方,听说全市有名的“石一刀”可能会去主刀后,很期待,表示愿意出三千元的飞刀费。

石硞望着床上除了脉跳、毫无其他生命体征的“妻子”,犹豫了起来。为了给她看病,自己欠了近十万元的外债。正常情况下,他们外出做手术,也就不到两千的费用,三千的确是个香喷喷的数字……何况,刘杰斌的母亲的确让人担心,等待手术的胃癌患者也同样让人揪心。长年累月和病人打交道,他们渴望通过手术医好自己的迫切心情,石硞再清楚不过。

犹豫了几分钟后,石硞给刘杰斌回复了个“OK”的表情。

十分钟后,他开着那辆到处龇牙咧嘴、窗户需要手动升降的雪福莱老爷车上路了。这车是石硞婚前买的。他的幸福日子,似乎都在婚前被打包消磨光了,如今只剩下无尽头的黑暗。他未来的光明有两个源头,一是“妻子”某天香消玉殒,二是她苏醒完全恢复健康,然后他们离婚。后者当然是最好的结局,但这只是个美好的愿望,而她躺在床上继续昏睡才是大概率事件,SO,他石硞的黑暗仍将继续。

尽管如此,石硞仍希望自己在黑暗里摸索。

石硞到达西县医院时,对方已经做好了术前的所有准备。他消毒换手术衣,上手术台……一切行云流水般进行着。

这个手术难度虽高,但进展非常顺利,两个多小时就下来了。

走出手术室后,等在门外的患者家属激动不已地递了个信封过来,连声说谢谢。石硞略微怔了一下,但还是收下了。常规之下,“飞刀”费用会由下面医院科室的人收取,然后再转交到他手里。

病人家属似乎看出了他的心思,连忙说:“石大夫您放心好啦,您这么老远跑来给我们做手术,这点报酬必须拿着。您是我媳妇的救命恩人,我感激不尽。您是好人,大善人,我们也是好人,不会害您的,真的,真的……”

那个男人有张老实巴交的脸,病人是他妻子。石硞似乎被“我们也是好人”给迷惑了,叮嘱几句注意事项后,就走了。

……

“石大夫,请你谈谈,你飞刀时向患者索要红包的感想?”那个戳过他腮帮子的记者二次用话筒戳中了他。只是这次从脸上换到了胸前。

石硞感觉有把锋利的匕首深深地插进了胸膛,他疼的跳了起来,猛然推开话筒,从缝隙间钻了过去,却被鬼脸老李的话筒挡住了。

这些哪是话筒啊,简直是炮筒,石硞感觉要被炸的粉身碎骨了,却无处躲避,汗珠子“噼里啪啦”地往下砸。

一个护士急匆匆地跑了过来,正是早上在电梯里和他打招呼的两个护士中的一个。

“干嘛呢干嘛呢,你们干嘛呢,都让让,有个急诊病人等着石大夫救命,人命关天,烦请各位谅解……” 她在电梯中和石硞打招呼时明明是株含羞草,此刻却像棵虎刺枚,嗓音自动高了八度。

那些长枪短炮好像被她镇住了,不由往后退了一步。她冲进去强势地拉着石硞就走,大步流星,义无反顾,仿佛他们要上的是战场。

电梯的门关闭后,石硞才反应过来:“小王,你不是在体检中心吗,什么时候去急诊了?”

小护士突然又恢复成了含羞草,连忙放开他,微红着脸说:“石大夫,我还在体检中心,是我们迟姐想喊您过去看个病人,她有点拿捏不准。打电话您没接,才让我过来请您的。”

小护士嘴里的“迟姐”是体检中心的副主任,岗位在彩超室。迟姐做彩超的技术绝对是中心医院的一姐,若她都感觉有问题的话,结果还真不好说。

电梯门开了,石硞心事忡忡地跟小护士说了声“谢谢”后,朝彩超室走去。

彩超室一如既往的幽暗,唯有超声波发出的微弱声音。

“石大夫,你帮忙看看,我看她这个地方界线有点模糊……”检查床上躺着一个模糊不清的女人,迟姐又往她的左边乳房上倒了点透明的液体,仪器稍微用力地压了下,指着屏幕给石硞看。

中心医院至今没设专门的乳腺科,普外3从胸到腹部的手术都做。而石硞对乳房病的手术和治疗都是拔尖的,因此有拿不准的病例时,大家喜欢请他过去会诊。

石硞凑近彩超的屏幕看。的确像她说的,有块地方边界有点模糊不清。

“你给她检查一下吧,这样更保险一些。她刚应聘到我们院办,今天过来体检时差点晕倒了……”迟姐又说。

石硞点点头,手伸向了床上的女人。

“迟大夫,有人找——”外面传来喊声。

迟姐冲石硞点点头:“你先检查着,我去去就来。”

石硞颔首答应了,可他的心思仍被刚才那群记者牵着,内心万马奔腾,一时无法集中思想。他深深地吸口气,拼命让自己冷静下来,眼睛开始适应环境,手上的力度加大了些。

曾有人开玩笑说,在医生眼里,人体不过是一个个器官的组合体。石硞微凉的手指熟稔地压在她的胸部,上下左右探寻着,准确地找到了那个肿块,神情专注严肃。

检查床上,郑暖夏的眼睛仍然微闭着。她刚才只是天旋地转的厉害,几分钟后便正常了,但想借机会让医院把透支的身体好好查一下,就仍然装出一副昏昏沉沉的样子。

郑暖夏是十年前离开怀清的。她提着行李离乡那天,天空是转过头去不愿向孩子挥别的忧伤的蓝。她在心中默念着那句佛语——“你脚踩的天堂只是地狱的倒影,我唇角的故事只是时间的灰烬”,满目悲凉。

她用背井离乡走出了故土的苦海,十年后却又被它拽了回来。身心俱疲,摇摇欲坠。

3、

郑暖夏感觉到一只陌生的手在给自己检查,像警察搜索犯罪分子那样认真。她再也不敢假寐,猛得睁开了眼睛。男人的侧脸猝不及防地闯入视野。她怔怔地望着他,仿佛在读一本似曾相识的天书。她的目光轻易就穿透了淡蓝色的口罩,读着整张脸的内容——浓密的眉毛,倨傲的眼睛,紧抿的薄唇,让她电闪雷鸣般读懂了那是谁。

恐惧是最好的强心针,郑暖夏的魂魄迅速归位。她猛得一下子推开那只手,羚羊般连蹦带跳地下地朝外跑去。可她的手还没碰到门把手,就被那只手捉拿归案了。

“放开我!”她气火攻心,手脚并用地做着无用功。

石硞愣了下。那个声音像尖利的穿云哨般钻进了耳膜,手随即遭到强电流般弹开了。

这个声音他太熟悉了,还有那抹山野丛兰的淡雅清香。那是只属于她的气息。她特有的气息向他扑杀过来,他怕自己扛不住会倒下去。

原来,梦并非只是虚无,还会是现实的一些征兆。

石硞抓住了她,仔细打量着。虽然隔着口罩,他还是准确无误地认出了郑暖夏。难道上帝聆听了他的凄苦,把她送了回来?石硞的眼睛突然潮湿,却又拼命咽下去凝聚的泪珠。好吧,他承认,那些咬牙切齿的忘记,原来是变异的刻骨铭心的思念,他实实在在地想她。

她的健康,是他现在最该关注的。

“石硞,我说了,放开我!”她低喊。

他默不作声,拉过她再次朝查检床走去。

暖夏见无法走掉,只好换上最美的伪装:“石硞,看在我们认识二十多年的份上,放开我好不好?”她找回了当年的糯甜语音,堆起一脸狗屎笑讨好他。

“就因为我们认识了二十多年,我才不能放你走!”石硞的声音仍是横着从嘴里拉出来的,却透着难以掩饰的哽咽。怕她听出异样,他解释到:“我在给你检查……”

“啊,非礼啊……”暖夏并未留意到他眼中的湿润,用尽地老天荒的力气喊叫起来。

这招果真管用,石硞吓得捂住了她的嘴。

“没疯吧你?这里是医院!”石硞的大眼睛瞪得最少是平时的两倍。他可不想把那群记者再给招过来。

暖夏毫不客气地拿牙齿铡住了他的手,石硞“咝”的一声吃痛地吸着嘴,不由松开了。

“医院怎么了?在医院你、就可以非礼我?!”暖夏毫不示弱地瞪了回去!等等,医院……她的三魂六魄总算神游归来了。她刚才不过是头晕了几下,依照自我判断,大概率是因为早上没有吃饭引起的低血糖,她不过是想趁着体检好好揩一把医院的油,把在体检范围、不在体检范围的项目全部检查一遍,怎么就会这么倒霉地撞上了石硞。

事件发展的速度,无法为郑暖夏提供仔细思量的时间和空间。凌乱的脚步声沓沓传来。最先进来的是迟姐,紧跟其后的是面试她的林院长和几名穿白大褂的医护人员,甚至还有两个穿制服的保安,刹那间将彩超室挤了个严实。

每双眼睛里都吊着一串问号,,林院长的眼睛里还燃烧着几缕怒火。

社会治安什么时候好成这样了?一声怒吼便可招来这么多路见不平拉拔刀相助的?暖夏迷茫地看着大家,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办。她这次从帝都狼狈归来,到多家单位应聘都被拒之门外,在35岁这道就业的高门槛变成不可逾越的高墙之前,好不容易考入了中心医院,现在入职尚没成功,就闹了这么一出……看样子石硞在这里很久了,万一人家护短再将自己给拿掉……

郑暖夏的脑回路不是常人能比的,好赖在帝都做了几年枪手编剧,这点小情节还难不倒她。

大家的眼睛探照灯般齐刷刷地照在郑暖夏身上。伸头缩头都是一刀,她咬着后牙槽说:“他,他,这个医生非礼我……”她声音哽咽,眼泪也很配合地往下掉。

除去被石硞检查的尴尬外,暖夏是很开心见到他的。可是,惊喜也无法阻拦必须尽快远离他的理智。

不知道为什么,明明特别感性的郑暖夏,每每面对石硞,理智就百试不爽地炸尸。

暖夏今天虽然化了个淡妆,却衬托得五官更加精致,短发轻拢于耳后,露出一对泪滴形的珍珠耳坠,白色的毛呢长裙,黑色的高跟鞋,不张扬,却有一种朴素的惊艳,令人怦然心动。

世俗总是偏爱赏心悦目者。若面目狰狞之辈,大家肯定会怀疑,是她骚扰石硞的机率更大一些。可出自漂亮的暖夏之口,立马赢得了信任。素有中心医院“院草”之称的石硞,有了浓重的嫌疑,众人对他纷纷行以侧目礼。

“石医生,这是怎么回事?小郑可是我们院办刚招来的新人员。”林院长问。是他亲自把暖夏招来的。院办极缺一个笔杆子,无论笔试还是面试,暖夏的文笔都吊打其他应聘者,他可不想痛失爱将。

俗世定律对石硞从不管用,他人的眼光不会变成他的牢狱。他仍紧抓着暖夏的胳膊不愿意放手。

“石硞,你是不是昏头了!马上放开小郑!”林院长脸色铁青,愤怒地举举手机,“你自己看看,网上铺天盖地都是你飞刀向病人索要红包的视频和新闻,你给我解释清楚!我是怎么和你们说的?不让飞刀,就是不听,闯祸了吧?”那帮记者逮不住石硞,便围了院长办公室。在保安的护送下,林院长好不容易脱身来找石硞问情况,却看到了眼前的这一幕。

“林院长,我……”见院长真的发飙了,石硞稍微收敛了一下。当初也是林院长在人才交流会上把他要来的。

暖夏随口诬陷只是为了迅速脱身,不料事情像推翻的多米诺骨牌,噼哩啪啦地倒下去没法收拾了。她用劲从石硞手里把手腕抽了出来。这次他没再阻拦,放开了她。

近几年,“飞刀事件”一直处于风口浪尘,大家瞬间全聚焦到这一新情况上,现场静得掉下一根针都能准确地听到位置所在。

石硞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嘴一张一噏,像被扔上岸的鱼。幸好他的手机铃声响了起来,《almost lover》伤感的旋律传来,似乎能把钢铁击穿。

暖夏心里像被根针狠狠地扎了下,血珠子冒了出来。

十年前,暖夏无意间听到这曲子后特别喜欢,不由分说拿起石硞的手机设置成了他的铃声,没想到他一用就是这么多年。

“对不起,我体检时有点头晕目眩的,清醒后不知道石大夫在给我检查身体,是我搞错了。”郑暖夏说着对石硞和大家微微鞠了一躬,朝外走去。她没想到石硞正处于台风的风眼里,这时候是万万不能给他添乱的。

“既然是个误会,那就把刚才的检查继续完吧。”石硞绷着一张大夫脸说。

他严肃的样子让郑暖夏的心中打起鼓来。近年来女性乳腺癌的发病率居高不下,她可不想凑这个热闹,何况她回到怀清还有重要的任务——寻找她音讯全无的女儿,那是她制造的亲人,她一定要找到自己的孩子。

众目睽睽之下,郑暖夏老老实实地躺到了检查床上。石硞过去给她检查,大家见状只好撤了出去。

昨晚那个梦境又在眼前晃荡,石硞拼命甩甩头,开始给她检查,神情专注,眉头时而紧蹙,时而松开。

这表情看在郑暖夏眼里,就是“绝症”的隐晦告知书,她的手越握越紧,满手心都是汗。

“石头,我不会真的是……癌症吧?”她把他的乳名都喊了出来,只是原来会在前面加个“哥”。

石硞的手机又响了,他猛得松开她,朝外走去。

“石硞,我到底什么病?”郑暖夏喊,他却连头都没有回。一如当初她决绝地离开怀清,离开他时的模样。

林院长等人还在彩超室外等石硞。他捏着着手机走出来后,却堂而皇之地接起了电话。

“好的,我知道了,马上过去。”石硞挂断电话,看向林院长,说是手术室打来的,麻醉好了,等他过去。

“赶紧上手术去,下来再找你算账!滚蛋!”林院长当然知道石硞今天是给黄秘书长的岳母做手术,气得抬脚在他屁股上踹了一下,赶他走。这个看似气愤的动作,却传递出一种无言的亲昵。

因此石硞走后,大家便也散了。

4、

院办在中心医院的主楼上。石硞走人后,林院长走到暖夏身旁,关心地问:“小郑啊,都感觉哪里不舒服,体检时怎么会晕了呢?”

“可能是早上没吃饭的缘故。”郑暖夏不好意思地说。

“体检报告下午出来,这么年轻,应该没什么事情。走,我带你去办公室看看,顺便熟悉一下工作环境。”

刚才闹了那么一出乌龙,郑暖夏担心上岗会有波折呢,谁知道竟然这么顺利,还让她提前入职了,有点小惊喜地跟在林院长身后。

一间大办公室里,分成了几个格子间。林院长刚到门口,办公室程主任便迎了出来。

“程主任,小郑可是咱们怀川有名的大才女,火遍大江南北的电影《一往情深付东流》看过吗?小郑就是编剧。要不是咱卫计委周主任推荐,我们可就和大才女擦身而过了,哈哈。”爽朗的笑声穿过林院长的口罩喷薄而出。

暖夏这才明白,自己临近35岁再入职场,并非幸运的产物,除了用人单位慧眼识人外,卫计委的副主任老周也功不可没。

程主任见郑暖夏能让院长亲自面试、陪同报到,整张脸本就开成了一朵热情洋溢的牡丹,听到周副主任竟是推荐人后,她的表情简直诚惶诚恐了。

“程主任,今年市里的春晚,我们单位不是要出个小品吗?现在编剧领进门,你和小郑好好讲下需要表达的主题,争取今年的春晚上,咱中心医院也拿个名次,不能让他们再说我们医院就是理工科集中营,缺乏文艺细胞。”林院长叮嘱。

“好,好,相信我们小郑肯定会圆满完成任务的。”程主任拍着丰满的胸脯保证。

“还有,时刻关注网上石硞飞刀的事情,真怕闹大了,谁也不保不了他。唉,这个石硞呀,做手术那么聪明,怎么会在这事上让人拿着把柄,笨蛋!我这就去卫计委汇报,看下一步怎么解决……”林院长长叹息了一声,走了。

暖夏的心口像蹦进一只老鼠,扑通扑通地乱撞着停不下来。医生和教师,是大众要求道德水准很高的两个行业,稍有差池,便会身败名裂……可此刻她什么也不能做,只能跟着程主任坐下来,看着她从电脑里调出文档,给自己看医院救死扶伤的英雄事迹,要自己从中提取素材,创作出冲出全怀清医疗系统高原,能代表整个怀清文艺高峰的小品。

这是郑暖夏到中心医院后的第一项工作。她连忙点头,表示会尽心尽力做好。

程主任脸上笑出一朵金灿灿的菊花,将临窗的一个格子间分配给了暖夏。

“小郑啊,我们医院摘掉‘理工科集中营’帽子的重任就交给你了……”程主任拍了拍郑暖夏的肩膀,回座位拿起保温杯,哼着“穿林海过雪原”朝外走去。

郑暖夏打开电脑,从邮箱下载了程主任发来的文件,新建了文档后,就开始浏览网页,搜索“石硞飞刀事件”的相关消息,随后在几个影响力并不大的地方媒体上看到了一些,报道也相对客观公正。见阅读量并不怎么样,她紧绷着的心才稍微轻松了点。突然间,一个弹窗跳了出来,见题目是“老李侃(砍)怀清”后,暖夏鬼使神差地打开了,竟然也是石硞的“飞刀事件”。

暖夏不得不承认,这个ID为“老李侃(砍)怀清”的人文笔相当老辣,每个字都像淬了剧毒般见血封喉,字里行间暗示读者——石硞在手术台上向家属索要红包,否则就要把患者划开的肚子再缝上。

见“老李侃(砍)怀清”的粉丝有三百多万,暖夏的头猛然“嗡”了一下,那只刚刚收敛一些的老鼠又开始在胸腔里蹦达,比刚才还要猛。

从石硞的手机铃声设置可以断定,他的电话号码也不会变。暖夏拿出手机想打给他,可想到他马上要上手术了,只好作罢。

通向手术室的路不过一千来步,石硞却像长征两万五那样,走的格外漫长吃力。他今天像个拆盲盒的孩子,先是拆到了“飞刀事件”这枚炸弹,却又拆到了“郑暖夏回归”这块蜜糖……等等,他穿手术衣的动作停顿了下来,林院长说,“小郑是我们院办刚招的人员”……想到郑暖夏此时可能就在离他不过千米远的办公室里,他千军万马纷沓过境的心突然沉淀下来。

今天的手术对象是88岁的苗老太太,是结肠癌引起的肠梗阻。肠道完全不通了,考虑到患者的年龄,往往做手术效果也未必好,石硞曾建议保守治疗……但病人女婿黄秘书长和万主任关系不错,对这个病很清楚。在黄秘书长的坚持下,手术安排在了今天。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石硞的“飞刀事件”早就飞进了手术室,众人心态各异地等待他的出现,却发现,出了这么大的事,他竟然和往日没什么不同,嘴角甚至还多了缕若隐若现的笑意。

拿起手术刀,石硞仿佛就换了个人,什么“飞刀”,什么郑暖夏,都暂时被抛诸于脑后了。他一定,也必须全神贯注地站在手术台上。

打开肚子后,石硞看到肿瘤完全堵死了肠道,周围淋巴结转移的很明显,显然已经是晚期了。他没有丝毫犹豫,下手稳准快地做了个彻底的结肠癌根治术,快到旁边的实习生根本来不及看清楚他是怎么切除的。

“神刀!‘石一刀’果然名不虚传!”一个实习生在旁边边拍教学视频边小声嘟囔。

……

手术很顺利,比预想的效果还要好,还要快。作为一名外科大夫,做了一个漂亮的手术,石硞当然很开心。

住院部的走廊尽头,几名自媒体人和记者还等在那里。

鬼脸老李的电话响了,他看了眼号码,走到角落里接听。

话筒里传来一个低哑的声音:“喂,一会儿见机行事,今天石硞是给黄秘书长的丈母娘做手术,黄秘书长本人这会儿也赶到医院了,别闹得太大,让人给逮起来就不划算了。”

“嗯嗯,明白了。我号上的文章已经出来了,看了没?”鬼脸老李问。

“看了,不错!你小子身分有术啊,人在这里,文章怎么就洋洋洒洒地出来了?”

“嘿嘿,我只负责爆料和提供精准有杀伤力的素材,有人执笔。我们是个很专业的团队。所以,交给我您就放心吧。”

老李挂断电话,冲几个自媒体人招招手。他们走近后,他小心交待过什么后,就走人了。

石硞从手术室出来时,看到了等在门外的黄秘书和林院长。黄秘书长亲自把花送了上去,他欣然收下,心情愉快地叮嘱了几句注意事项,又和林院长打了招呼后,转身朝科室走去。他想把22床的乳镜管检查给做了。

可他刚下电梯,记者们的长枪短炮便又举到了他面前。

“石医生,飞刀的事情你还没有回复我们呢。请你谈谈当时到底是怎么想的?”那个两度拿话筒戳中他面颊的记者三度将话筒举了过来。

石硞在心里责怪自己疏忽大意了。他扭头想再回电梯时,记者先他一步挡住了去路。

“石大夫,请你正视问题,躲不是解决问题的办法。”一位记者表情严肃地说。

石硞正想解释什么时,刘杰斌匆匆赶了过来,挡在了他前面:“对不起各位大记者,你们有什么事情尽管问我吧。那天的手术本该是我去做的,可我妈的身体突然出了点状况,是我拜托石医生替我去的。”他边说边将石硞往科室里面推。

石硞却不想连累刘杰斌:“刘医生,事情因我而起,还是我我来解释吧……”

“解释什么呀,我下了夜班都没有回家为的谁?赶紧回科室吧——”他不由分说把石硞推进了科室的门内。

见有人愿意回答问题,大家便不再揪着石硞,将镜头转向了刘杰斌。

刘杰斌比石硞早一年来到中心医院,同时进的初级、中级和副高,一路走来,也算同进同退的兄弟。这事的确是因为替刘杰斌飞刀引起的,石硞便放心地交给他处理,自己回了科室,让管床护士喊来了22床。

“去准备一下,一会儿我给你做乳管镜检查。”他温和地说。

那根瘦竹苍白的脸上,突然泛起了一缕红晕,眼睛湿润着说:“谢谢您,石大夫。”

石硞望着她远去的背影,鼻子突然就酸了。

住在普外3的乳腺病人中,有的是一个乳房,有的是双乳全无。经常可以在走廊上看到头发飘飘的美女,可她们进到病房随手一扒拉,就变成了女和尚……那是化疗结的苦果。

乳腺病患者经常在保命还是保乳之间痛苦地挣扎,但凡有一线希望,都会选择保乳。但死神是强势不讲人情味的,最终大多数人只能无奈地选择了保命。

5、

无论是十六岁的青葱少女,还是六十岁的老太,女人们没谁不想拥有一对健康的乳房的。那是她们在这个世界上存活的美好象征,也是她们身为女性的体征。一旦切除了,她们觉得自己柔软丰富的精神世界,就被狠心地删除掉了,只留下硕大的伤疤和黑洞洞的无尽的痛楚。

石硞的母亲就曾是一位患乳腺癌患者。那时他还很小,眼睁睁地看着风华绝代的母亲被折磨的形容枯槁。她不敢直视自己光秃秃的头,用报纸粘住了家里所有的镜子;她不敢打量自己空空如也的胸,有洁癖的她后来都害怕洗澡了。虽然石硞的父亲对她一如既往的深情,她却从天上骄傲的云,自卑成了河底的泥。石硞十三岁时,母亲抵不住病痛的折磨,在一个黎明前的黑暗中绝望地自杀了。

母亲的经历,让石硞对乳腺病患者有种超出寻常的温柔。

石硞走进乳管镜检查室时,22床已经躺在了那里。她的手紧紧地拳着,枯瘦的手指上,细细的筋络像长长的青色蚯蚓般扭曲伸张。紧张程度可见一斑。

“没事的,放松……”石硞轻声说着,示意她解开胸前的衣服。

22床苍白的脸上骤然刷上一层浓重的红色。在医院,人是没有隐私可言的,她虽说领了结婚证,可让她在异性面前暴露,还是会情不自禁的羞涩。尽管那人是全科室病人都喜欢的石硞大夫,她仍然感到难为情。

22床之曾是保险公司的推销员。在被病痛打倒前,她绝对算得上幸福的。不仅颜值高,还年年是公司里的业绩冠军,有一位高大帅气的男朋友。可就在他们领了结婚证准备婚礼的前夕,查出了乳腺癌。石硞给她做的手术,用的是保乳术。刚开始的时候男朋友还一直陪在身边,可就在术后化疗期间,男友就不见了。再后来,都是她姐姐一直陪着她……可亲情的温暖,无法替代爱情的滋养,她像失去水分的花朵,一天天的枯萎了下去。

石硞希望22床(当时为14床)出院后能永远和病魔做切割,谁料时隔一年又复发进来了。

22床是先天性乳头内陷。这次刚入院时做过一次乳管镜检查,是一位女大夫做的。女人最了解女人,按说检查时应该会手下留情的。也可能正因为“女人最了解女人”,女医生觉得女人的身体都能承受住生孩子的撕心裂肺,再无别的艰难险阻可言,因此她下手有些生猛,疼的22床差点晕过去,中途喊停了。

石硞对女性患者的温柔,口口相传于病号中。这点温柔,是她们在痛苦中挣扎时的一管安慰剂。人之所以区别于其他动物,除了语言外,肢体和眼神的交流也很难能可贵。她们从他的眼眸中读出了悲悯。在他的眼中,她们是活生生的人,而不是附着在头、四肢和躯干上的多个器官。

22床躺好后,石硞轻轻地拿手去掬那只留有刀痕的乳房。当时他很小心地只切去了那些坏掉的组织,竭尽所能的为她多保留一些女性的美好……唉!他内心轻叹一声,手掌开始缓慢移动,轻轻地掬着,一点一点,慢慢地让塌陷的乳头从那个多角的坑内慢慢地长出来后,才将那根细长的管子顺着乳头往里面穿。

22床的眼睛微闭着。石硞温柔的举动让她几乎没有疼痛感,但眼泪还是慢慢地顺着眼角溢了出来。为命运。

郑暖夏轻轻推开检查室的门走进来时,看到的是这样一幅画面——阳光透过窗帘的缝隙,洒在石硞的侧脸上,使得他立体的五官更加有雕刻感。他专注地操作着那根细管子,表情神圣庄严,像瞻仰圣母玛丽亚的雕像。

“放松,再放松……没事的,没事的……”石硞轻声说着,磁性的嗓音宛若男低音般迷人。

床上的女孩点点头,眼角的泪在半明半暗的阳光下晶莹剔透的像颗钻石。她看上去像一具会呼吸的木乃伊,穿着小号的病号服的身体,只有在她稍加用力时才会出现起伏,彰显她作为生命体的存在。

对郑暖夏来讲,有现成的素材,划拉一个几千字的小品,简单的像煮一碗泡面那样容易。但她还是先做出个一千多字的策划案,像模像样地请程主任御览。

码字的世界相对单纯,拿钱办事就好,因此她没经历过太多职场上的厮杀,但基本的人情世故还是懂的。没有上司不喜欢被尊重的,也没有上司喜欢被下属超越的。因此她给予了程主任足够的裁决权和充分的尊重后,溜达出来找石硞。

郑暖夏见证过石硞漂亮温柔的母亲是怎样香消玉殒的,因此在彩超室他给自己检查时的态度让她一上午都耿耿于怀。

听闻他下手术到门诊来做乳管镜检查后,她便跟踪而至。

都说人在认真工作时最性感。这是暖夏第一次看到石硞工作时的样子,虽然她在剧组跟组改剧本期间,见过许多帅气的男明星,颜值比石硞高的大有人在,但他们表演的成份居多,缺乏真实感。

石硞的脸和正工作着的手臂上的线条,与身体的曲线和白大褂上面的褶痕形成的对照,加上床上22床病弱哀愁的调子,汇成一种宁静悲悯的气氛。暖夏不得不承认,眼前的石硞很帅。

“没太大的事儿,不必过于担心。”检查完毕,石硞轻声安抚了22床后,扭头发现了门口的暖夏。

“石大夫,我的情况怎么样啊?”有外人在,暖夏恭恭敬敬地问石硞。

他对患者的耐心并没有在她身上得到体现,脸上温柔的笑容,瞬间就像被人拿着大针筒给抽干了。他将脸板成一张冰冷的塑料板,说:“这里是检查室,请你先出去。”

早上张牙舞爪喊“非礼”的郑暖夏完全不见了,她像受气的小媳妇般讪讪地退了出去。可她在门外等来等去,也没能等到石硞,连那个瘦的像个衣架子似的22床也没有出来。

已是午时,程主任殷勤地打来电话要暖夏过去,说带她去食堂吃饭,让她熟悉一下就餐环境,她这才不得已地再次推开检查室的门,发现里面早已空无一人。另一扇洞开的门告诉她——石硞他们是从那里遁掉的。

“呵呵,好,这些年不见,你越来越能耐了,石硞——”郑暖咬咬牙说。

石硞并不是故意放暖夏的鸽子。万主任打来电话,说有人打架用刀子捅破了肚子大出血,需要马上手术。

上手术永远要保持冷静,石硞的名字里虽有三个大石头,仍压制不住见到暖夏后的情绪。他怕出来后和她的会面会影响情绪,就和22床从另一个门走了。

作为一名外科医生,一天几台手术是常有的事情。因此除了医术精湛,善于沟通外,他们还得有副铁打不坏的身躯,否则很难支撑下来。

等石硞等人将那位出车祸哥们的心肝肚肠肺塞回原处,缝合好,已是六个小时后了。脱下那件满是血污的墨绿色手术衣,摘下帽子,拿掉口罩,他顶着满脸深深的痕迹疲惫地走进了旁边的淋浴房。

温热的水顺着乌黑的头发流下,浇注在结实的胸大肌和后背上,一米八五的身躯,优美的堪比阿波罗。

石硞往头发上涂抹了一些洗发液,随着白沫沫的风起云涌,内心的潮汐也是一波波推来涌去。

这次进手术室前,刘杰斌发微信给他,说在他苦口婆心的劝说下,记者们总算撤退了,并答应不再就此事来医院纠缠……可石硞心里还是有点惴惴不安。若在往常,发生就发生了,大不了他退还费用,道歉了事。可郑暖夏回来了,他不想在她刚出现,就浓墨重彩般地给她留下坏印象。

还有,她当初那么义无反顾地走出了怀清,走出了他的世界,现在为什么又回来了?难道是……因为老周?

……

人是视觉动物,目光偏爱于赏心悦目者。早上暖夏和石硞闹的那一出,很快就在医院里传开了。院办来了个美女的消息不胫而走。

六个小时艰苦枯燥的手术,是由胸外、普外等几个科室的大夫协同作战完成的。石硞的缝合技术在中心医院是一绝,大家看他灵巧的在患者的肠子上缝合打结,不知谁先起的头:“小石同志,你上午在院办刚来的美女身上,手法也这么娴熟吧?”

几个大夫随即发出了“嘿嘿嘿”的狡黠笑声。他们一边刀子剪子舞动着,一边还不忘把刚才的调侃继续下去:“小石,剧透一下呗,美女不光是脸蛋好看,内在也一样柔软美腻吧?”

石硞没好气地拿鼻音啐了他们一口,没说话。这帮家伙经常在一堆鲜血淋漓的心肝肚肠肺里战斗,无论男女,在他们眼里不过是一堆会行走的碳水化合物组成的器官,哪会有过多的心思去欣赏什么女性美。在他们看来,非要说人和人之间有什么不同的话,就是组织的好与坏。坏的切掉,好的留下来。当年导师带他们上手术台的时候,不止一次殷殷叮嘱:上了手术台,就不能有过多的感情发酵,一旦被患者和家属的悲欢离合牵着走,就没有办法冷静地挽救生命了,那样只会给他们造成更大的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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