僧人又是半饷不语，许久后才道：
“十二年前老僧在这青河水边结识一知己，前年老僧回到此地赴约时却空无一人，四处打听方知其早早离世。老僧悲痛万分，已在这青河水边驻足流连了两年之久，就是为了能够再听到昔日的声音。敢问小弟，此惑可解？”
听完此话，牧歌悲从中来，眼角早已湿润，不知如何回答是好，只好低头沉默不语。遂后独自赶往小镇，买来素菜素饭，返回时天已黑透，与僧人一同吃毕晚饭。
“敢问大师尊姓大名，来自何方？”短暂沉默之后，牧歌深吸了一口气道。
“老僧法号：戒云，来自那烂陀寺。”僧人笑道。
“那烂陀寺又是在何处？”牧歌不解地问道。
“在西土，古斯国。离这东土远隔千山万水，一路不停需要走上至少三年方可抵达。”僧人回道。
“为了赴约，大师走了三年方到此地。”牧歌听罢，瞠目而视道。
“是三年零两个月。”僧人叹道。
牧歌遂即呆坐在地上，黯然失色，百感凄恻，一时间竟无言以对。半饷后又想起这荒天野地，夜晚水边寒气湿重，怕僧人冻着，复又拾来枯枝干木生起火来，两人一宿无语到天明。
日出时分，牧歌漫步青河边，但见水面烟波浩渺，涟漪潋滟，远处雾锁峰峦，山寒水冷。渔船七散八落地飘荡在河面上，渔夫挥臂撒网，鸬鹚翩翩入水，此起彼伏。此时红日初照，河面上红波艳艳，流光溢彩。牧歌被眼前的景象所陶醉，不免心思迷离，恍惚中心有所感：觉得浪迹在这山水之中过着平淡的日子，远比生活在那一里之外繁华喧闹的小镇上要逍遥舒畅得多。
一晃就是十多天过去，牧歌每日熬制汤药，侍其服下，一日三次换洗擦药，对西土僧人悉心医治；其皮肤顽疾竟已渐渐好转，全身表皮除了留有褐色印记外，已与常人无异。一日三餐也是按时端至面前，无微不至。其间交流甚少，牧歌见僧人每日除了昏睡，就是打坐，或是闭目遐思；牧歌也就不再打搅，每日伫立河边，朝赏湖光山色，暮闻渔歌唱晚，独醉其中……
转眼时间已过半月，傍晚时分，牧歌喂其喝下最后一碗药后，轻轻说道：
“大师，您的伤已好了八九成，后续不必再每日喝药，只需注意饮食即可。”
停了一下又道：
“明日一早，小弟就要渡河而去，请大师多多保重身体。”
戒云看了一眼牧歌，只是点了点头，没有说话。
牧歌复又来到河边，观其水面碧波漪澜，似玉如银，风光迤逦如旧。或是要离别的缘故，心中难免有伤感之情；思绪迷离之际，忽想起在家时母亲经常弹奏的一首琴曲，父亲每次听完，皆沉醉其中，久久不言片语。那时年幼，山水之情心中不甚明了，今日触景生情，仿佛渐渐明了父亲当初的那句话，不禁脱口而出道：
“相濡以沫，不如相忘江湖；繁华即逝，终不如忘情山水。”
听到这句话，身后的戒云不再躺卧，忽地立起上身问道：
“小弟方才说的是什么？”听到这句话，身后的戒云不再躺卧，忽地立起上身问道。
“是小弟鲁莽，吵到大师了。”牧歌赶忙回头道。
“不打紧，小弟可否再重复一遍方才的话？”戒云又道。
“是，大师。繁华即逝，终不如忘情山水。”牧歌楞了一下回道。
“是前面一句。”戒云忙说道。
“相濡以沫，不如相忘江湖。”牧歌眨了下眼睛，又道。
“这几个字小弟是从何处听来？”戒云点头又问道。
“此乃小弟在家时，经常弹奏的一首曲名。”牧歌回道。
“小弟当真会弹此曲？”只见戒云听罢一时愣住，表情怪异，遂即起身继续问道。
牧歌点了点头。
“老僧也是酷爱琴音，小弟可否弹来一听？”戒云小心翼翼地道。
“这有何难，只是此处无琴，请大师和小弟一起到镇上寻得古琴，小弟自当献丑。”牧歌笑道。
“不必劳累相借。”戒云回道，说罢弯腰双手拨开杂草，露出一个长四尺，宽九寸，表面陈旧的淡黄色木盒，打开之后，一栗色古琴赫然入目，只见此琴通体紫黑色，表面泛起幽幽青绿。长约三尺六寸，宽约六寸，厚约两寸；其外形方正优雅，前广后狭。
牧歌惊愕失色，走到近前凝神注视片刻后道：
“好一把深幽古琴，通体全是断纹，形如梅花，此纹华丽流畅，纹峰险峻如剑刃，纹尾渐隐如清云。其断处白光若隐若现，可知其琴体乃是用少有的白桐木所制。”
又道：
“大师，小弟能否试弹此琴？”
“无碍，若还能入上眼，就请小弟履行方才说过的话。”戒云笑道。
将古琴轻抱出木盒，牧歌遂将其合上，移琴放置其顶面。然后席地而坐，拭罢双手之后轻拨琴弦，静心听过琴音后方道：
“音色：奇古逸静，清芳圆润；下沉均匀，松透不散，韵味悠长。实乃绝世好琴，定有与其般配的名字，大师可否告知？”
“此琴名曰：绿烟。”戒云叹了口气，笑道。
“好一个绿烟，当真找不出第二个名字了。”观其表面，的确仿佛有淡淡的绿色薄雾在四处游离飘荡，牧歌叹道。
“小弟献丑了。”牧歌说罢便收回心神，五官空灵，渐入琴境！
此时夕阳渐斜，水面上轻雾缭绕，远处云过寒山；只听见一缕淡逸的琴音滑入耳中，音调圆润、轻畅，如渔船在河面上划过，身后留下的碧波涟漪，随着不断上扬的旋律一起，漂浮不定，时隐时现。
一段缓慢轻盈的曲调之后，此时曲音开始渐渐的忧伤而又哀怨，浮浮沉沉。此音让人如痴如醉，恍如江山有意，而岁月无情，呼天地之悠悠，悲苍然而泣下 ；叹世事无常，阅尽悲欢炎凉，忧天下之苍生，谁人力挽狂澜，傲首指点山河。音调高低起伏，时而如壮志凌云，直上苍穹；时而如穷途末路，万般无奈与凄凉；如梦如真，如泪如歌。
须臾之时，琴音忽变，音调激昂，节奏铿锵有力。如暗流涌动，裂云穿石；又如龙鸣狮吼，鹤啸九皋，声闻于天下。复又听见曲调急速，音色刚劲雄厚，如同水面波涛汹涌，激浪翻滚，吞云吐雾。又如挥洒奔驰的骏马，踏平九州，笑傲群雄。
此段激扬的曲风过后，音调复又舒缓，节奏也遂即平淡下来。曲音压抑且惆怅，又或是委婉清透，如同疾风骤雨过后平静的河面，岁月抚平了谁的忧伤。又如同短暂而又莫测的人世，在历经繁华似锦，大悲大合之后，还想再抓住些什么，却又力不从心的感觉一样。一股恹恹的情绪缓缓地在心底浮起，既然可以相濡以沫，更应该相忘于江湖。
暮色四合中最后只听见寂寥的琴声，还在唱着寂寥的歌；琴音如梦，是忧世，还是忧国，还是早已醒悟，只有梦中人知道！
一曲终了，只剩下余音还回荡在耳边，不忍离去；又或是不愿醒来，唯恐此梦落空。此梦若悲若喜，若沉若浮，若哀婉若明澈；今日过后，此情此景，不知何时方能再现。
牧歌已静坐许久，直到今日方明了父亲这一生避隐江湖，忘情山水是何等的飘逸及洒脱，而这也是其想要的生活，平淡而又真切，静寂而又充实；无名且无利，无利且无伤，但始终有一颗仁慈的心就足够了。而戒云大师那颗不愿放弃的心，是何等的执着与真诚，人活一世，光阴如白驹过隙，活着就是要守住本心不灭，此事无关修行，也无关其他。待其一旦明悟，那将是何等欣慰的感觉与顿悟，先前的沉溺也是一种修行，修的是本心不灭这个大行。
恍惚中俩人均不知沉思了多久，此时已是中夜时分，万物俱静，星河璀璨，月色如玉横挂枝头；水面上寒雾漫漫，河畔边偶尔传来几声昏鸦受到惊吓而发出的恬叫声。
只见戒云深吸了一口气叹道：
“不管你在与不在，来与不来，人生最美只如初见。”
说罢又摇了摇头，沉思片刻又道：
“缘起和合，有依空立，缘起即灭，缘生已空；原来悟道是如此的不易，放下又是何等的艰辛。”
说罢看向牧歌问道：
“小弟可是和东土琴圣夏无常有些渊源？否则此曲不会弹奏的如此形神俱现，栩栩如生，犹若当年。”
“正是小弟的外祖父，只是早已仙逝，痛未曾见得一面。”牧歌犹豫了一下回道。
“小弟此话当真？不是在忽骗老僧？”此时戒云霍地站起身问道。
“岂敢蒙骗大师。小弟名叫牧歌，家父名叫牧子轩，家母名叫夏岚，外祖父还遗留有一把焦尾琴。小弟从小除了随父学医，空闲时就随母习琴。”牧歌忙立起身来，摇摇头回道。
“够了，是老僧情绪太盛，小弟本身也不是说谎之人。”点了点头，戒云又道。
说罢上前一把抓住牧歌的手说道：
“天可怜见，琴圣有后了。终不负老僧不远万里，苦行三年多从古斯国赶到东土，又在这青河岸边苦等两年………”
话未说完就已潸然泪下，哽噎不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