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息又做梦了，还是那个梦，那个天地万物、生灵俱被空中那道血红旋涡吸入的梦。
她自梦中低低地抽泣，一滴眼泪从眼角缓缓滑落。
一只白皙修长的手伸了过来，略顿了顿，方轻轻拭去了她眼角的泪水。
手的主人一身淡黄色长袍，微垂着细长凤眸，目光轻扫着床上熟睡的小姑娘，这是他第一次这么近距离、这么认真的看她。
初见她时，她还是个婴孩，一睁开幼圆的眸子便冲他口水滴嗒地笑，肥嫩嫩的小手含在嘴里冲他咿咿呀呀。
只记得自己看到她时，顿时酒醒了一大半，当自己这个天界威名赫赫的神尊拔腿要跑时，身后传来惊天动地的哭闹声，惊飞了悬圃内一片仙鹭，逼不得已才手忙脚乱抱起她，带回有崇。
十三年了，如今那个口水滴嗒的婴儿已初具少女的模样，小巧的圆脸上满是划伤，鹅腻的鼻尖时不时抽动一下，双眉紧蹙，似乎梦里很悲伤，小而微翘的花瓣唇因失血过多而苍白无色。
叹息了一声，他站起身来，负手站到雕花轩窗前思量。
不是不愿意看到她，而是不知道如何面对。
他心底是有愧疚的。
这十三年来，自己不曾来看过她一眼，想来也是为了逃避自己犯下的一时之错，毕竟眼不见心为净。
而这凭空得来的女婴，如今让他避无可避，就像烫手的山芋一般让人丢不下，又近不得，因为他自己都不知道，将来会把她将推向怎样的境地。
窗外日头已经爬上了有崇山巅，一丝暖阳射入屋内，刚好不好地落在了花息的脸上，也不知是因那抚过眼角的手指温度、还是朝阳的明亮，唤醒了梦里的花息，她缓缓睁开眼来。
及目之处是在一间华丽的卧室，床榻上软柔而温暖的洁白羽被，还有那飞龙雕凤的精美屋梁，室内冷香缭绕，它们都昭示着这是她不曾来过的地方。
花息吐了吐舌头，咕噜噜转了几圈眼珠，便看到了那位窗边站着的人，光影中淡黄色的身影让她陌生又似有一丝熟悉。
她偷偷捂上嘴巴不敢吱声，她明白何时到了这里，那站着的淡黄色身影又是谁？
闭上眼睛皱眉思索了一番，忆起了在山崖边被风团裹挟下山……然后看到一团淡黄色的身影，再然后被人抱起……
那淡黄色的身影是？
搜肠刮肚地在脑海中遍寻答案，不会是姒邑上神吧？想到这个名字，她不由心底直接否定。
姒邑上神那淡黄色打扮的身影，曾在有一年的大寒节日里望过一眼。
那时她还小，大约七八岁的样子，她这样不入流的弟子素来是入不得宸亘宫的，只那望空中的匆匆一瞥，便留在心底极深印象。
那日，长老们及众人在宸亘宫迎接上神临顾，一抹淡淡的黄从漫天的雪花中悠然飘来，鹅毛大雪中上神若隐若现的脸似乎俊逸非常。
否定了窗前是姒邑上神的答案后，复睁开眼睛，那负手而立的背影高大挺拔，芝兰玉树般静立在那里一动不动。
花息感觉不像是大师兄温子书，因为大师兄本体是只雪狐，惯爱穿得一身洁白。
也不是三师兄牧远，因为三师兄本体是只黑色细犬，习惯穿得一身漆黑。
当然更不可能是二师姐甘妙，二师姐身形纤瘦。
正在她一脸专注地思考是谁时，那笼罩在温暖晨辉中的淡黄色身影转过身来，细长的凤眸堪堪地对上了花息那双疑惑的眼睛。
一双隐带威压的眼、高挺的山根，紧抿的薄唇、那犹胜雪三分白的脸，无一不显示着俊逸和高贵。
花息被那尊贵又俊美的脸迷了一迷，眨了眨圆溜溜的杏眸，轻问了句：“你是谁？”
那人闻言眉头微蹙，她不认识他？想想也正常，毕竟三位长老守口如瓶，而他亦未和她照过一面。
踱至榻边，他低头看着醒来的花息，淡问了句：“怎么样？”
花息被他那周身无声透露的威严逼得不敢抬头，她连忙垂下眸子，一把扯过被子将自己头捂住，身体也不由自主地往床榻里面缩。
这一动之下，她方发觉自己之前周身的疼痛感俱已消失无踪，那不由两眼一愣，一把掀开被子查看自己身上的伤情。
姒邑上神见花息一脸吃惊地的掀开被子，他顿时面上一窒，一丝尴尬滑过眼底，局促地背转身去。
昨天夜里已经唤仙侍为花息更换过破碎的血衣，她现在身上仅着短小贴身的亵衣，这猝不及防的掀被动作，扰乱了他面上的淡定。
“我好了！我的伤好了！”花息难以置信地惊呼起来，她摇了摇自己的手，又蹬蹬腿，接着坐在床扭了扭腰肢，这才十分确认。
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喜悦让她喜难自禁，她眼睛掠过那转身负手之人，看看自己身上那短薄的亵衣这才反应过来。
羞敛地复又将自己盖好，吐吐舌头，又喜滋滋地问那人，“是你把我救了吗？”
姒邑上神这才转过身来，似乎不屑回答这个明摆着的问题，他淡淡道：“好了就行，这两天就在寝宫内好生养着。”
花息愕然转头四顾，她眨了眨眼睛满脸疑惑地问：“什么寝宫？”
姒邑上神淡淡道：“你现在宸亘宫内的寝宫。”言罢就转身跨步要离开。
花息闻一听她现在宸亘宫，还居然在寝宫的床榻上，立时便急了眼，她一把抓住将要离去之人一只手，低声急唤一声：“别走！”
姒邑上神错愕低头，一看那双紧握自己的白嫩小手，面上浮出微愠，他轻呵：“放手！”
“你怎么把我弄到宸亘宫来了？这里不是我可以来的地方，长老们知道了麻烦就大了！”花息压低声量解释，一脸的紧张和焦虑。
她痴长十三年，连宸明宫的门都没资格进，现在突然睡在了高不可攀的上神寝宫床上，如果被师尊他们发现了，那后果严重性跟再杀她一次有何区别。
姒邑上神见她眼圈红红的，杏眸里满是惊恐，像只受惊的小鹿一般，不禁心底生出丝酸涩和不忍。
“放开，没人会怪罪你的，好生养着。”他一手轻轻拂开花息紧攥的小手。
“不要，快带我离开这里！”花息压低声音可怜巴巴地哀求，双手又攀上了上神衣角。
“你……”
姒邑上神面上浮出一片窘迫，他手指一弹，一个法决飞出，花息感觉自己的双手不由自主地松开了。
“拉拉扯扯，……成何体统……”
上神那双细长凤眸敛了敛，他看看了花息那紧张局促的小脸，狠狠心、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花息一时慌了神，她从床上爬起，四寻可穿的衣服，必须在长老们发现前溜出这里，否则后果难料。
然而哪有什么衣服，她复又爬回床上，咬着手指焦急地想，难不成，要穿成这样离开？
穿成这样就这样吧，总比被长老们发现再挨罚来得好。
就在她准备走到寝宫门口向外打量情况时，一白衣少年手捧一叠衣物推门而入，一眼便瞧见了偷偷摸摸站在床边的花息。
少年见此景不由失笑出声，他转身背对花息道：“花息小姑娘醒了？上神叫我给你送来衣物。”
花息早已“嗖”地一声复又钻进了被子里捂上头，听到少年的话这才探出头来，“你认得我？上神？哪位上神？”
少年估计花息已经钻回被窝，这才转过身来，他清秀的脸上挂着清风云朗的笑意，来到床边将手中的衣物放在床边。
“咱们有崇神山还有哪位上神，自然是姒邑上神了！”
言罢，他又顿了顿，眼里浮出一片莫名的情绪，“至于你，我自是认得的！”
花息咋舌，她抬头看看那陌生的少年，是从未见过的，面容清秀。额角上那一对尚未化形完的短短龙角昭示了少年的本体，应该是只小龙。
花息舔舔嘴巴追问：“那救我命的，也是上神吗？”
“自然……”少年低头冲她笑笑，又道：“你就在这里再养几日，如果不喜就回三长老处休养。上神交代我告诉你，不要担心，没人会怪罪！”
“啧，奇了，上神怎么会从天上跑下来救我这条小命？”花息打消了顾虑，但又自言自语起来。
眼眸中尽是惊异和不解，真是咄咄逼怪事，她和那上神素无交情，连面都没照过一次，何幸可蒙他出手？
“小哥哥，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白川，是上神的贴身仙侍！你有什么需要可以唤我！”白川温言道。
“至于上神为什么会从天上跑下来救你……”他语气稍顿，“应该是路过正好发现了你……”
“谢谢白川小哥哥！”她冲少年甜甜一笑，又转眸思量了一下，“我想回三长老处，他没见到我，应该着急了。”
花息并不想呆在此处，毕竟她何德何能，睡在上神的寝宫床上，这份福气她消受不起，虽然这床很软，屋内还有好闻的冷香……
“都好的，你换上衣服，先跟我去回了上神的问话，我再送你回去。”白川微笑温言，言罢就欲转身。
“哎，白川小哥哥，我、我想再问你一件事……”花息突然想到了什么，有些扭捏地绞着手指头看着他。
“什么？”白川回头。
“和我一起的，还有一只、一只……”花息吞吞吐吐的，还有那只小鼠兔。
虽然上神救回了她，但她实在没把握上神有这份闲心再多救一只小灵兽。
“那只灵兽？上神给我养着呢，等它伤好了，我送你处。”白川露出一个大大的笑脸，转身带上门而去。
“呼……”她出了口气，这才放下了心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