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雀大街上，净街鼓连响七下，隔着足以八匹马并驾齐驱的街道，轮回客栈对面的一间布帛店内，两位身着厚实素衣的汉子坐在燃着烛火的桌前，彼此喝着烫酒，吃些食物。
所谓的布帛店不过是一个幌子，两人表面经营着，暗中却是以尊隋之名实则起兵灭隋立唐的李渊设立于此的暗探。
而这两个暗探的职责任务，便是监视仅一街之隔的轮回客栈，一间荒废了十余年之久的客栈。
两人是李渊心腹，初接到主子这个任务，经过一段时间的监视后，两人困惑不已，一间没人住的客栈、荒废的客栈有什么值得主子这么重视的意义呢？
虽然满心困惑不解，但他们还是尽忠职守地去完成主子交代的事，无论白天还是夜晚，总会保持着有人注视着轮回客栈，记录下并调查试图接近客栈的所有人。
跟往常一样的夜晚，暗探周贞一边注视着红漆如新的轮回客栈，向身旁的王叹闲聊般地再一次问出了那个问题：“你说，主子让我们暗中监视者一间客栈干什么？还特意不允许我等闯入，不得有人破坏客栈。”
“主子考虑的事岂是我等可以揣度的？”王叹的声音冷淡，为人似乎也挺冷淡，他只是道，“我等只需办好主子交代的事便好，记住，想要多活命便少说话多做事。”
“我这不是好奇嘛，再说，我等守候在此已经七八年了，只是监视着一间荒废的客栈，总有种什么都没干的感觉，感觉时间就这么虚度了。”
周贞长长叹了口气，望着黑夜中两张简易搭建的床铺，黑夜里还躺着一位同伴。
“那你还想过着原来的生活？”
王叹默然注视着周贞，原来的那种刀头舔血、四处奔波的征战生活，随时都有人死去，烽火燃不休，各路反候残杀的生活。
“不，我宁愿就这么无聊地活下去。”
至少这代表着安定、代表着和平……侥幸从那个诸侯崛起、起兵谋反的年代活下来的周贞之前做梦都想过着这样的日子，一旦战乱久了，无论什么人都人心思定。
他们庆幸更对了明主，如今唐朝初建，又度过了最危险的时候，可以预料的是接下来的日子会越来越好，只是他们没想到秦王李世民敢佣兵自重，毫不留情地杀掉李建成与李元吉，并迫使主子让位。
为坐皇位，发动了玄武门事变！
弑杀兄弟，逼父让位，这是有史以来的第一次！也是自汉朝儒学大兴等相关伦理观念深入人心后，最大逆不道的一件事！
此事不可言，周贞、王叹等人心知肚明，不敢张扬谈论一年前发生的这件事，轻则掉脑袋，重则株连九族！
这几乎成了李世民不愿面对的过往，是李世民的逆鳞，触之必死！
“周贞，今晚轮到我值守，你去休息吧。”
王叹默默抿了一口酒，眼神望着对面的轮回客栈，忽地他瞪大了眼睛，直直地望着对面的客栈，就在刚刚，他看到了一缕火光，自客栈屋顶透了出来。
真实地透了出来！
一间荒废了十余年，无人居住、无人接近的客栈中居然燃起了烛火的光芒！他很确定没有人进入过轮回客栈，即便是那些试图偷偷摸进去的人也不可能！
一时间，王叹背后开始发麻，一股寒意从脚底传到了头皮，突如其来的事实让他们感到浓浓的诡异与恐惧。
鬼？
神？
妖物？
一向淡定的王叹艰难地吞了口唾沫，就这么注视着对面的客栈，身体微微发抖。
王叹的表情动作也引起了周贞的注意，满是疑惑地顺着他的视线看去，一瞬间同样凝固下来。
七八年来，那家诡异的客栈终于有了动静！
“怎么回事？！”周贞满是惊骇地问道。
王叹慎重地摇了摇头，脑海中电闪般想到，或许这就是主子让我们暗中注视并保护着那间客栈的原因，这般想着，他连忙叫醒了正在黑暗处休息的第三个同伴，急忙道：
“吴淳，轮回客栈有情况，你迅速将此事通报给主子，你应该知道怎么见到主子。”
迷糊中的名为吴淳的男子一瞬间转醒，脸上浮现一阵惊喜，立时点头道：
“放心，我知道，那你们就守在此处，时刻注意着轮回客栈的情况。”
“或许，这无聊的日子就要到此结束了。”周贞此刻也揣测般地说了一句。
吴淳立时起身，来到一个角落，随后掀开了埋在地面的灰砖，灰砖下出现一个木匣子，里面仅仅躺着一枚雕龙的玉牌，其上镌刻着一个唐文——“渊”字。
吴淳摸黑走后，一路上通过朱雀门，凭着李渊给的令牌畅通无阻地直入皇宫。
“将此事禀报给圣上。”禁卫长对身边的一个禁卫道，“另外，派几个人暗中监视此人。”
深夜入皇城，吴淳即便手握李渊令牌，但依旧引起了巡逻禁卫的注意，且如今天下是李世民称帝，李渊的一举一动都处在李世民的暗中监视下。
吴淳的一举一动自然也被监视了起来。
……
灯火通明、气势恢宏的皇宫内。
甘露殿。
身着玄黄纹龙黄袍的李世民坐于红木雕龙案后，一手轻揉着额角，一面提起玉笔缓缓浏览着奏折，时不时落笔，眉宇间，有着深深的疲惫。
但即便如此，他也是稍稍休息了片刻，又拿起另外一本奏折，缓缓浏览起来。
他明白天下人心是如何想的，厮杀兄弟、逼迫生父，不为人子、不为人兄，大逆不道！
但在他看来，如今的位置就该他坐！没有半点后悔。
所以他要勤于政事，勤于治理大唐，他要证明，证明给天下人看，这皇帝之位我秦王坐得，也唯有朕才坐得，朕是明君，朕要用实干堵住那悠悠众口！
战战兢兢，如履薄冰，李世民知道这个时候全天下的百姓都在看着自己。
如芒刺背的感觉，自己心胸间的报复，让他不能停下来。
嘎吱！
红漆精致的木门被推开，雍容美丽、气质高贵的宫装美妇人，被誉为“千古贤后”的长孙皇后款款走了进来，头戴凤凰金钗，但也仅此而已。
堂堂一国皇后，装扮上却并非穿金戴银、衣着奢华，但即便是普通的素服，也当是难得的美人，光是氤氲温柔的气质就足以吸引人流连。
“观音婢？”
李世民抬头望向走入甘露殿的妻子，紧绷的脸上浮现出少许的柔情，宠溺地看着绝美的皇后。
“圣上，夜深了，保重龙体。”
长孙皇后温婉轻柔地说着，纤手轻伸，身后的婢女当即垂首奉上一个精致的食盒。
“这是我为皇上您熬制的八宝莲子羹，您尝尝。”
亲自为李世民盛了一碗莲子羹，长孙皇后轻张秀口，细心地为他吹去灼烫，像极了小家之中疼爱丈夫的妻子，这一幕充满了温婉宁静。
李世民的心在这一刻平缓了许多，安心地望着长孙，喝了口莲子羹，忽然慨叹道：“观音婢，朕对不起你，让你受苦了。”
“圣上，您说什么呢，观音婢不觉辛苦。”
温婉的长孙皇后是个聪慧的女子，他自然是知道李世民有此一叹的原因。
“隋末动乱，民不聊生，大唐新建积贫积弱，这并非圣上您的问题，相反，见圣上您如此勤政，想来不远的将来，大唐一定空前强盛。”
“假如正如观音婢你所说，若是换做我兄长或是弟弟，你觉得他们能做到哪一步吗？能做到朕这般么？”
李世民静静望着长孙皇后，这世上，也唯有这两人敢聊此话题。
长孙皇后略一考量，便道：“盛世可期，而这份盛世，缺少圣上不可达到，至于圣上后面的问题，我想他们是做不到的。”
李世民默然。
这时，长孙皇后又道：“圣上您如此勤政，我作为后宫之主，又怎能不做表率，观音婢既然入了李家，作为圣上的妻子，一切都会支持圣上，古语云：夫唱妇随。”
“这样的生活，观音婢不觉辛苦，不觉委屈，不觉有什么不对……”
良久良久，李世民心中涌过一阵暖意，笑着摇了摇头，道：“知我者，观音婢也。”
……
两人交谈间，甘露殿外响起嘶哑的公鸭嗓音，“皇上，奴才有要事禀报。”
“进。”
甘露殿门打开，一个身着官袍却满脸苍白无须的宦官走了进来，当即朝长孙皇后和李世民行了一礼，随即将吴淳的事告知了李世民。
“你说这个叫吴淳的人去了太上皇寝殿？！”李世民声音中透出一丝惊讶，起身在甘露殿内踱起步，“深夜入宫，手握父皇亲牌……”
“吩咐下去，查清这个叫做吴淳的人的底细。”李世民心思一转，又道，“等等，此事一定要保密，切不可让太上皇知晓。”
“另外，密切关注太上皇最近的动向。”
太上皇李渊对李世民心怀怨恨，两人彼此戒备，这是心知肚明，但李世民不想明面上扯破脸，让李渊知道自己在查他，另外，其实李世民内心还是渴望着父子关系能够缓和。
不过目前，太上皇显然不想见到李世民。
“诺！”
白发宦官应了下来，转身退出甘露殿。
吩咐完毕，李世民重新看向长孙皇后，轻柔道：“观音婢，你先回宫吧，朕将这些奏折处理完毕便休息。”
长孙皇后点了点头，也退了出去。
李世民叹了口气，又翻开一篇奏折，来自河北道，其内容为：“刚至秋末，河北道便天降大雪，已出现流民聚集。”
李世民提笔写下：着有司筹集粮草，赈济灾民，安抚百姓，谨防宵小乱党趁机挑拨，纠结百姓祸乱，此事当严肃对待。
合上奏折，李世民眺望窗外暗沉的夜空，喃喃自语。
“这个冬天不好过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