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
小石村没有月光，只有灯光，明亮的灯光，纵横交错的小巷子，都有灯光。
张莽到了夜幕降临才进了村回家。
他的家在小石村东边，东边第一家就是，从院落走下一个台阶就是水泥路。
三层的砖瓦房，平日里由老村长的弟弟张龙打理。
张龙今年七十八岁，一头银发，却是十分健朗，还能下地干活。
“小莽，你怎么突然回来了？是不是惹事儿了？”
张龙喝了口酒，沉声问道。
他总是板着脸，很严肃的样子，脾气也很倔，村里称他作老倔驴。
张莽小时候不想上学，却是被张龙用小竹条抽了一路送到学校。
从此，他再也不敢提不上学的事情。
“二爷，我……”
张莽语塞，哽咽起来。
他本来是要给张龙养老送终的，可现在却是要白发人送黑发人，何等残酷？
张龙一生未娶，没有子嗣，除了老村长这个大哥，也没有其他兄弟姐妹。
一旦他死了，张龙就真的老无所依、孤苦伶仃了。
啪一声，张龙抽了张莽一个耳光，喝骂道：“一个大男人，哭哭啼啼，谁教你的？你丢不丢人？给老子闭嘴！”
张莽一直压抑的情绪爆发，根本就停不下来，不断抽泣。
“唉……”
张龙叹了口气，灌了口酒，说：“有什么事，说出来。”
张莽尽量克制情绪，好一会儿，才把事情说出来。
明天就是最后一天，瞒是瞒不住。
他也希望二爷能做好心理准备。
他也以为至少张龙在此刻会安慰他几句。
但出乎意料，张龙却是冷冷地说：“我早就告诉过你，生死由命，成败在天。你能做的，只有努力奋斗，其他的得看天意。现在，老天要你走，你能有什么办法？”
张莽不是小孩子，多少也见了点世面，可听着这话，也觉得这话的冷酷，感觉浑身冰冷。
张龙喝了口自酿的高粱酒，一副享受的表情，接着说：“你可知道，为何我们张家绝后了？”
张莽摇头。
他是捡来的这事儿就是张龙给他说的，张家可不是绝后了么？
张龙说：“这就是命。天命难违，你我都是凡人，只能认命。”
“可我……不想认命！”
张莽自诩比张龙见多识广，也接受过高等教育，怎么可能这么轻易就相信宿命论那一套呢？
张龙冷哼一声，冷眼看着张莽，冷笑着说：“凭你……也配说不认命？”
张莽向来不敢与张龙对视，但这一次却是例外，道：“二爷，我相信人定胜天！”
他本来已经认命了，可二爷的话实在有点难听、消极，反而激起了他内心的倔脾气。
张龙嘿嘿冷笑。
这笑声不禁如地狱中的恶鬼在怪笑。
张莽只觉的一股冷气从尾椎骨冲入，瞬间席卷全身，浑身毫毛根根竖起来，打了个冷战。
张龙说道：“你这种孤陋寡闻的人，竟也敢说人定胜天？你凭什么？知识就是力量？你脑子还是不开窍，愚不可及。”
被一个连学都没有上过几天的人说孤陋寡闻，张莽脸色涨红，大声说道：“我就是再孤陋寡闻也读过大学！”
张龙一脸不屑，斜眼看着张莽，冷冷地说道：“读过大学很了不起？我看呐，你这大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吧？”
“我……”
张莽气得说不出话来。
他和张二爷向来说不到三句话就会吵起来。
这老倔驴对村民如此，对他这个孙子也是如此。
张龙好似打了胜仗的大将军，哈哈笑起来，连饮三杯。
张莽气得发抖，闷头灌了一杯酒，低着头，不去看老倔驴。
张龙嘿嘿两声笑，又说道：“既然你明天就要死，干脆明早老子去买两头猪，请全村老少爷们吃一顿送你一程得了。”
张莽猛地抬头，怒视着张龙，吼道：“可以啊！小心被猪肉噎死！”
“嘿嘿，噎死？不存在，不存在，老子这牙口还是很好的，别说猪肉，就是大棒骨头，都能啃！就这么定了！”
张龙欢快地笑起来。
张莽气得眼珠子都红了。
他越是生气，张龙就越是欢快得意，小酒喝得那个美，不过家常菜，像是吃山珍海味一样。
老倔驴和小倔驴，尿尿都尿不到一个壶里，三句半就要杠起来。
但这杠起来后，张莽心里对死亡的恐惧、对现世的眷恋却是在无限度的减少，恨不得立刻就死，以后再也不想见这老倔驴。
“喂，老王头，明儿个来家里啊，一起杀猪，我孙子不是要翘辫子了嘛，庆祝一下……”
“老李啊，明天赶早来家里，办事儿，大事儿啊……”
“老周，还没死吧……那行，明天来家里……”
张龙已经开始联系老伙计们。
他的老伙计们一个个也都不是平易近人的老人，都是怪里怪气的老梆子。
张莽哼了一声，一拍桌子，转身离开了家。
“小兔崽子，反了？还敢拍桌子？……”
张龙骂骂咧咧，却小酒滋儿滋儿的喝着，心里那个美。
……
九点多，小石村陷入黑暗之中，村里的路灯都熄灭了。
提倡绿色环保，节约用电。
张龙在水泥路上走着，朝着东边。
水泥路不算好，虽然修了没有多久，可是已经坑坑洼洼的，那包工头偷工减料，豆腐渣工程，怪不得全家都惨死。
约莫三百米左右，就是一个山岭。
张莽站在路边，眺望着远方。
在那黑暗的远方，就是昆城，有光芒照亮了夜空。那里曾是他的梦想，走出大山，扎根大城市，光宗耀祖。
可梦想是实现了，却只是短暂的拥有，便要失去，如梦幻泡影。
“这老梆子……”
他内心的怒火还没有平息。
每一次回家，都难免和二爷吵架，都是气哄哄的走人。
月色冰凉，寒风萧瑟。
惨白的月光照在张莽的脸上，仿佛一个死人。
“唉……”
突然的幽幽叹息从张莽身后响起，吓得他脸色更加像是死人，触电似的转身，后退，看着突然出现在身后的东西。
这东西看起来像是人，但绝不是人。
人，不会飘着。
它歪着头，吐着长长的舌头，睁着一双死鱼眼，修长的双腿绷紧，脚尖朝下，一身大红的裙子，像是被鲜血染红，似乎有一根绳子套在它的脖子上，吊着。
“你……我……”
张莽被吓得浑身冰冷，冷汗直流，像是掉入了冰窟窿里头，浑身冻僵。
“呵呵……”
它发出悦耳的笑声，似银铃般清脆。
可看着它的脸却是那么的诡异，诡异的笑容，银铃般的笑声……
张莽眼睛睁得很大，嘴巴不知道该闭着还是该张开呼救。
活了三十年，接受了高等教育，年入百万，自诩社会精英。
但在这一刻，所有的一切都被粉碎。
“你要死了，知道吗？”
它的声音很温柔，就像是邻家女孩，似春风拂面，十分舒服。
前提是别看它那鬼样子。
张莽一动不敢动，也动不了，只有眼珠子能转动，却是直愣愣的看着它。
子不语怪力乱神，可又说祭神如神在。
鬼神是存在的。
只是一般人看不到。
农村人气稀薄，更容易看到鬼神。而且，运气不好，十分倒霉的人，更容易见到鬼神。
“你要死了，知道吗？”
它又在问，似乎非得他答复才能继续似的。
“我……知道……”
张莽似乎放松了，面露痛苦之色，也有不甘。
它轻柔的声音又问道：“想不想活？”
“想……我想活……我想要活着……”
张莽眼神中有光芒，是期待的光芒，是绝望之中看到了希望之火，疯狂而炽烈。
它说：“那很简单，你照我说的做，你就可以活下去，而且，永远活着……”
它说话的同时，从虚空中突然出现了一根绳子。
绳子像是活的，自动打了个结。
它又说：“你若是不相信，可以自己看，踮起脚尖，靠近一些……那就是你未来的生活……”
那绳套一点点靠近张莽的身前，他只需要踮起脚尖、一个探头就可以钻进那绳套中。
此刻张莽面露喜色，瞳孔中倒映着一家三口欢乐的日常，其中的男主人正是他，而女主人是他一直很喜欢的一个女星，他的女儿很可爱，粉雕玉琢，十分乖巧。
这是他憧憬的未来。
他呵呵笑起来，似乎想要看得更加清楚一些，踮起脚尖，勾着头往前。
终于，他的头终于是进了绳套内。
那绳套开始收紧，牢牢套在他的脖子上。
之后，绳套开始升高，张莽的脚眼看就要离开地面，他的脸色开始发紫，鼻子上青筋暴起，眼珠子开始充血，脸上却是有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