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苏识卉,自小在乡野中长大,是个不折不扣的乡下丫头片子。
但是我生性慢热,庄子里的小孩儿不乐意带我一块儿玩,只能自己在墙角抠泥巴,就是抠泥巴也是有学问的,其中的奥妙只有我知晓,我每天都这样自娱自乐,虽说没有小孩子一起玩,日子过得倒也是饶有乐趣。
但是再好玩的泥巴抠久了也没意思,所以我就偷偷溜到私塾去看人家读书,为什么说是偷偷,因为是我亲自拒绝了私塾先生的招生。
以前他到家来说过,说我年龄到了,可以开蒙了,但阿婆说女孩子读什么书,心不要读野了,以后在家能织布做饭就行了。
先生哼了一声,直接走到我面前蹲下来,他问我,想不想来私塾读书?
那会儿的我觉得读书有什么好,还不如在墙角抠泥巴来的好玩,因为我每天黄昏总是能听到下学的孩子抱怨先生有多严厉,手心被竹板打了有多疼…云云。
天呐,当时我就想幸好我没去私塾,不然我的手心被打烂了可怎么得了?
所以我头摇的像拨浪鼓,任凭先生怎么诱惑,都坚决不从。
见我自己都不乐意,他叹了一口气就走了。
不要说我厚脸皮的拒绝人家现在又跑过来,本来我只是打算逛一逛私塾就得了,下一次就换个地方逛。
可是那天我去私塾的时候,发现第一排坐了一个极好看的小团子,庄子里的小孩子都是黑乎乎的,但他的脸白白的,衣服也是白白的,手也是白白的,哪哪儿都是白白的,当然除了头发。
这真是我见过最好看的小孩儿,所以偷看他才是我每天去私塾的目的,我难道是为了听那老夫子满嘴的之乎者也吗?
许是他发现我每天在偷看他了,因为我发现只要我在窗户外面盯着他看,他的耳朵就会变得好红,他小小的背都会挺的格外的直。
真好玩儿,我心里想。
后来,有一天下午下学,他收拾好书本就一直坐在凳子上,也不走,我倒是要看看他要做什么,便一直在窗棂前站着不动。
直到最后一个小孩儿也走了,他才起身。
我看到他的拳头紧了紧,深吸了几口气,像是做了什么重大的决定般,猛地转头,盯着我,直直地向我走过来。
然后在离我三尺远的地方停下,开口道:“你为什么每天来看我?”
我无话可说,难道能说,看你好看?这也太直接了吧!
但他也没有要等我回答的意思,紧接着道:“你是不是没有朋友,那我做你朋友好了,你好我的朋友,我叫白梧。”
我被他的这一通操作搞得哑口无言,只怔怔地看着他。
眼见他脸上的红晕越来越深,眼睛也开始四处乱瞟,呼吸都开始不流畅了,我开口了:“我叫苏识卉,你好我的好朋友。”
从来没有人主动找过我当朋友,说实话我很感动,我接受他成为我的朋友。
然后我就拉起了他的手,因为我看见其他小孩子下学也是手拉手一起回家的,这是好朋友的象征,好朋友之间才会做这样的事。
但他的脸越来越红,都像是要滴血似的,看着我拉着他的手,声若蝇蚊:“你这…这是在干嘛?”
“拉手回家啊,好朋友不都是这样的吗。”
他哦了一声,没再说话,只是任由我拉着他的手。
那天的我们在一种诡异的沉默之中一起“拉手”回了家。
从那天起,我每天都会去等他下学,然后一起回家,一开始我们的气氛总是很尴尬,因为我跟他并不熟悉,不知道怎么聊天,他更是像一个锯嘴葫芦一样半天打不出一个屁出来。
但是我们的手始终牢牢地牵在一起,因为这是好朋友的标识。
一路沉默后,在我先到家了,他才会跟我说一句明天见。而后转身就走了,好像有人追他似得。
经过日复一日的下学之路,我们总算是渐渐熟悉起来了,我从前无人可诉的话匣子全部向他打开。
一路上都是我在叽叽喳喳,他也会回答附和几句,但大多数时候都是充当我的听众,不说话,只管笑眯眯地听着。
我偶尔也会带他去抓鱼掏鸟,当我爬上树冠抓鸟窝时,他就会一脸紧张地在下面张开双臂,以防我不小心脚滑,好接住我。
但总不归是什么橘子、杏子树之类的矮子树,就算是摔下来也不会有什么大毛病。
我给他讲不会有事的,但他总是不听,都会在下面准备接住我。
我有时候也会嘲笑他,我说:“我如果真的掉下来,还把你砸傻了,以后可没哪个姑娘万一嫁给你!你看村头的李傻子,他都四十啦,都还没讨到媳妇儿。”
他只是冲我笑了笑,也不说话。
我反正是理解不了有什么笑的,也许是他这种诗好词好的小孩儿的想法异于常人?
怪不得总是听到先生对他说,他脑袋聪明活泛,写文章诗词如有神助,假以时日定能入朝为官,成为文官清流。
我当时道不懂,但是还是由衷为他能当大官感到高兴。
日子一天一天的过着,我们也渐渐长大,他一路考学,都非常顺利,这周围几个乡的人都说他是神童。
这本是高兴事,但是我却高兴不起来,因为我发现他在不动声色的跟我拉开距离,我有时候去找他,他竟会闭门不见。
我下学路上去堵他,他都像看不到我这个人一般目不斜视的走过去,任凭我怎么喊他,他也不回头。
我不知道这是怎么了,明明以前一直都好好的。
我那段时间也开始自己独自一人在家待着,与他赌气,但过了三五日,他竟还不来找我,好像我们从来不认识一般。
我是真的伤心了,说好当好朋友的,他怎么能这样!
但是赌气归赌气,我心底还是希望他能敲响我家的门,然后跟我道歉,说是他的不对。
心里想着,门外竟然真的有人在敲门,我大喜过望,赶快去开了门,但是外面不是他,来了三个男人,领头的一个蓄着山羊胡,衣着华贵,后面两个身形高大,肌肉虬结,像是两个打手。
这时,阿婆听到动静从屋里走了出来,看到来人,脸上的褶子都要笑地可以夹死蚂蚁,连忙招呼道:“许师爷,你可算来了,你看看,怎么样?”
她把我扯过来,然后把我身上的麻布衫的领口、袖子、衣摆都扯了扯,又拍了拍我脸上的灰尘,像是展示货物一般给那个山羊胡看。
山羊胡把我上下打量了一番,然后示意手下把一袋子手掌大小的东西给了阿婆,淡淡道:“这么多年,辛苦你了,看看,够吗?”
阿婆把袋子掂了又掂,脸上笑意更甚:“够了,够了。”
然后转过头对我说:“阿卉,快跟师爷走吧。”
走,走什么?我去哪里?这不是我的家吗?我一下子反应不了现下的情况,愣在了原地。
“三小姐,请吧。”
三小姐?
阿婆见我半天不动弹,许是害怕许师爷动怒,连忙给我解释道:“你是京城忠义侯府的三小姐,因你自小体弱多病,不适合待在京城,就送到我老婆子这里静养,现在你是时间回去了。快走吧,你要回去过好日子了!”
怪不得阿婆一直对我不咸不淡,对我的管教一直是没有缺胳膊少腿就好。
她的这段话简直是错漏百出,我从小皮糙肉厚,什么时候体弱多病过,竟是连编个像样的理由搪塞我都懒得。
但我还是不想离开这个养育我的地方,那侯府中的父母与陌生人何异?
我小心地拉住师爷的袖子,恳求道:“我不想走,你回去跟爹娘说,我会回去看他们的,不要带我走好不好?”
我充满希冀的看着他,希望他说出我想要的回答,他斜睨我一眼:“三小姐,这可由不得你。”冷冷地说。
看来是不成了。
但说不难过是假的,我还是谢过了阿婆的养育之恩,跪下来结结实实地给她磕了三个响头,让她以后有困难随时来找我。
与她告别后,就跟着许师爷上了马车,我坐在这宽敞整洁的马车上,第一次坐那么高档的东西,我竟感不到一丝兴奋,看着车窗外熟悉的景色,虚幻的像是水中的倒影,一搅就散了。
我想我这活了十六年,还有什么是真的?
真的?……真的?
阿梧!
“停车!快停车!”
“三小姐怎么了?”外面问道。
“我要去跟一个很重要的人告别,我要下车。”
“这……”许师爷听起来颇为为难。
“一刻钟,就一刻钟!”我哀求道。
“…好吧。”
说完就让那两个大汉驾着马车折回去,白梧家跟阿婆家离得不远,所以一到我家门口,我就迫不及待的跳下车,跑到他家门口狂拍,“白梧快开门!”不出所料还是毫无动静。
“你再不开门,我们就一辈子见不到了,我要走了!”我急忙威胁道,可里面还是没有声响。
我心灰意冷,他还是不想见我,只好往回走,“吱嘎”,门开了。
我惊喜地转了回去,他没有看我,倒先看到了我身后的马车,脸上淡漠的表情明显变了,然后他盯着我说:“这是什么意思?”
因为这太突然了,我不知道怎么解释清楚,只能长话短说:“我其实是京城忠义侯府的三小姐,很小的时候被送过来了,今天他们接我回去。”
他乌黑的额发略有些长,他低头遮住了他的眼睛,我只看到他紧抿着的唇。
他的身子微微发抖,“那我以后是不是见不到你了。”
连声音都是颤抖的,他舍不得我。
我就知道他不会那么无情, 我竭力克制住自己不要哭,尽量用平稳的声音答道:“你以后来京城当大官,就可以来找我了呀。”
“那…那你一定要等我!”他突然抓住我的手,语气激动。
“嗯,我等你。”
他张了张嘴还准备说什么。
“三小姐!时候不早了!”李师爷在后面催促,也打断了他的话,“马上!”
我回头喊,又转过来对他说:“你刚才想说什么?快点,他们催我了。”
他却摇摇头,放开了我的手,只是开口:“你去吧。”
他闭口不谈刚才未说出的话,眼下的情况也让我无心思追究。
因为离别来的太突然,我终是憋不住哭了出来,上前给了他最后一个熊抱。
他也紧紧地抱着我,恨不得把我嵌到他怀中,但只是几息,他就放开了手,而且还把我往外推了推。
只用墨夜般的眼睛看着我,对我无声告别。
送君千里终须一别。
我一步三回头,磨磨蹭蹭地上了马车,上去之后迫不及待地将半个身子探出窗外,对他努力地挥手。
他只是一动不动地站在门前,阳光洒在他白皙的脸上,似有晶莹在闪烁。
我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从来没有一件事让我那么难受,我的心都揪在了一块儿,如果可以我真的想也把他也带上。
过段时间,我就去求求爹,把他也接过来,我是她的女儿,他一定会答应我的,这样我们就永远也不分开了!
尽管难受,但我的心里还是隐隐地燃起了希望,甚至已经幻想起了了他到了侯府后的生活。
我收拾收拾心情,把脸上不知是泪水还是鼻涕的东西胡乱一抹,冲着后方地平线那抹白色,深吸一口气破开嗓子大喊道:“阿梧!等我!等我来接你!一定要等我呀!”
那么远,他听到了吗?他听到了吧。
我一定会回来的,我一定会带你进京城,我们一定会再见的。
我重新坐了回来,脑子里一直盘旋着这几句话。
别时难,相见亦难,当时的我并不知道,此间一别便是诀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