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首词，前九句仿佛都是在为这最后一句铺垫，短短五个字却道尽一名老将之心酸，段茹之怔怔出神，抬头问道”你见过我爷爷嘛？“
李也摇了摇头，他从未见过那天策上将，只是自小从父亲口中对其有所了解，他穷极脑中无数文章亦觉得只有此词最是适合。
意气风发也好，豪气干云也好，如今的段元宗终究是老了，并且一生也只有那一战，之后便是太平盛世，飞鸟尽，良弓藏，没有什么是比活在太平年代更让一名本该驰骋疆场建功立业的将军倍感折磨的了。
身为段元宗的孙女她自幼便被爷爷带在身边，自然知道自己的爷爷心中所想，比起生活在花丛紧促之中，段老将军无时无刻不在思念往昔，挑灯看剑也好，梦回连营也罢，官拜天策上将又如何？终究不过是一句可怜白发生。
”这首词的词牌名？“段茹之问道。
”破阵子。“李也淡淡回应。
”好词“言语落下，段茹之走到雪狮儿面前拿起已经落笔的纸张细细打量，道了声好字之后轻轻吹干墨迹便转身离去。
没有过多言语，段茹之此行目的已经达到，此词无论从文笔还是意境来说都是上上之作，最重要的是此词极为适合赠与爷爷，
段茹之走后，雪狮儿缓过神来看着屋内的一枚金钟轻声询问“公子可要击钟？”
别仙楼的规矩，凡是此楼作出的诗词皆可击钟请大儒品鉴，诗词三品，上品击钟九下，中品击钟六下，下品击钟三下，大儒品鉴之后别仙楼便会动用各种渠道替作者散播扬名，而若是不入流的还敢击钟请人，那便叉出别仙楼再也不许进楼，别仙楼背后站着的是谁没人知晓，但有传闻当今圣上亦曾微服私访。
当晚李也进了别仙楼，一首关雎击钟十二下，意味绝世佳作震惊此楼，在看完诗词之后别仙楼内的大儒亦是不敢轻断，无奈之下请了建安城的儒家贤人，那名贤人本是洁身自好，十分看不上这别仙楼，但当一位大儒将诗词奉上时，那名视别仙楼为腌臜之地的贤人亲自登门敲钟十二下，李太白之名也随之响彻建安城。
因为未曾在儒家论道所以李也也并没有定级，有好事者私下辩论，说这李太白若是去儒家圣地论道能得几分浩然气？是定个儒士，还是君子？乃至那更高一级的贤人？
房中李也淡淡摇头，他并无意借此扬名，只是不想那些诗词文章明珠蒙尘，他终究还是要踏上死路，想着在此之前能将这些文章传扬出去，顺带着享受一番人生便好了。
见李也摇头雪狮儿有些不解，来此地的士子书生多半都是冲着扬名来的，怎这李公子如此奇怪，进了楼中一诗惊人不说，出手还颇为大方，但却好似根本不在意那些名声。
雪狮儿哪里知晓，多年来李也执行任务攒了不少家财，一直没有机会花出去，进了这宛如仙境的销金窟一时间少年心性，他也把持不住。
”奴家想问公子一事，请公子解惑。“雪狮儿斜坐在榻上面色有些纠结。
李也轻笑道”说吧，能解便解，解不了本公子也没办法。“
雪狮儿见李也应得爽快，捂着嘴轻笑淡淡说道”奴家想问公子，寒门真的难出贵子嘛？“
其他几位花魁清倌听得此言齐齐皱眉，有一位与雪狮儿交好的清倌低声开口道”姐姐就勿要再问了，咱们命不好，就别惹祸上身了。“
但雪狮儿不管，面色有些坚毅，低着头道”若是公子也像他们那样说，那我便死心了。“
这个问题雪狮儿问过不少读书人，但能来此地的读书人又有哪个是真的寒门，哪怕是寒门出身，经过多年沉浮也早就没了那颗抬头的心了，自然是一句寒门难出贵子。
可雪狮儿并不甘心，她心中有她的执念，李也看着雪狮儿眼中的坚毅讶异道”好好说说。“
见李也愿意往下听雪狮儿神情有些振奋，理了理思绪后开口道”奴家本是那罗阳县的良家女，下面还有个弟弟，因为父母病重无法耕种奴家无奈之下卖身给了这别仙楼，好在楼里的姑姑也并不曾为难，不但教我习文弄字不说，亦不曾逼迫我去做那些下作之事，我也便在此一呆就是数年。“
”哦？与寒门贵子有何关系？“隐隐的李也心中有些猜测这口中的贵子应该就是她那弟弟了，果然不出所料，雪狮儿接下来的话让他皱起了眉头。
”公子勿要着急，且往下听，在楼里这些年奴家挣些银子便给父母治病抓药，但终究是病入膏肓，不久后便撒手人寰，只余下我们姐弟俩相依为命，而我那弟弟自小聪慧，喜好读书，我也是经常偷偷的抄写一些诗词文章给我那弟弟润笔，好在不负所望，我那弟弟前年科举有成，本想着苦尽甘来，可奈何寒门出身，又有我这个姐姐拖累，在那士子如林的翰林院中，我弟弟被当众羞辱，不堪受辱之下他便与人起了争执，不料那人却是当朝二品光禄大夫的孙子，事后便派人打断了我弟弟的指骨。“
话说到这雪狮儿有些哽咽，李也听的也是眉头直皱，虽然听父亲说过如今朝堂混乱，一些大员尸位素餐，但真听到确凿之事，他心中还是有些气愤。
雪狮儿抽了抽鼻子忍着心酸接着说道“可怜我那弟弟本就是不服输的性子，生了此事之后，他便辞身返乡了，如今在家中亦是整日郁郁寡欢，莫说执笔写字了，他连端个饭碗都难，而奴家说这些并不是想求公子出头，只是想问公子一句寒门真的难出贵子嘛？”
李也直起身子，看见边上雪狮儿的神情有些心灰意冷，开口道“带我去看看你那弟弟吧。”
雪狮儿直愣愣的看着李也，边上的花魁紧忙提醒道“姐姐还不快去换衣服，李公子这是要去给你家弟弟论道了！”
大景王朝士子多如过江之鲫，本着文无第一的观念所以读书人之间的交流便借了道家的说法叫做论道，如果是年长者或者大儒君子贤人一类则叫传道，因为李也并无功名也无品级在身，所以花魁言语之间说的便是论道，但所有人包括雪狮儿也知道，李公子的才气那是顶了天的，说是论道，其实就是传道授法了。
雪狮儿眼神恍惚，喃喃道“奴家多谢公子。”
李也从别仙楼天字阁下楼之后先是引起了一番骚动，一些个清倌花魁看着与其结伴出行的雪狮儿眼中都有些羡慕，而士子书生则多是互相之间眼神交流，给出个只可意会的笑容，自古才子多风流，在他们眼里，此举不仅不下作，反而很雅，多让人可笑，寻常人做这事就是腌臜，才子做这事却是文雅。
离了别仙楼后坐在马车上，李也看着身边换了一身常服后依然尽显妩媚的雪狮儿顿时觉得眼前一亮，雪狮儿却一直欲言又止，面色颇为纠结。
马车一路出了城门行了大约半个时辰，雪狮儿掀起幕帘看着远处依稀可见的村在道了声“快到了公子。”
李也闻言轻轻点头，闭目不言，雪狮儿也只能低着头偷偷打量，心中想着也不知此次能不能解开弟弟的心结。
直到马车停稳李也睁开眼睛，马夫传来一声”到了，小姐。“
幕帘掀开，雪狮儿紧忙先下了马车，然后便在边上候着，李也出来后看着面前的小院又环顾了一圈周围，远处一些村民此刻已经聚在一起时不时的朝着这边指指点点。
雪狮儿有些愧意小声道”对不起公子，应当晚上来的。“
李也摆了摆手示意无妨，跳下马车后便朝着院门走去，雪狮儿也赶忙上前敲响了院门，院子里传出一道男声问道”谁啊！“
雪狮儿紧忙喊道”是我，小弟，快开门！“
听到姐姐声音，院中的男子很快便打开院门，李也看着面前身穿布衣一身暮气的少年暗自皱眉，因为他注意到少年扶着院门的十根手指有些僵硬弯曲，随之想到了雪狮儿说的她弟弟被人打断了指骨。
而少年打开房门后也注意到了李也的眼神，下意识的将手指藏入袖中后开口问道”啊姐，这位是？“
雪狮儿的神情有些激动，回道”这就是我跟你说的李太白李公子！”
少年瞬间有些惊讶不知所措，他先前接到了姐姐的书信，一直以来姐姐为了让他重拾信心，时不时的便给他寄信宽慰，若是在楼里得了什么好文章，也第一时间发给他品鉴，那首关雎之美他作为一名读书人自然知晓，这两天他也有想过能做出此诗的人到底该是什么样的，谁料当下姐姐却已经将人领回来了。
慌忙间少年反应过来紧忙拱手作揖，十根僵硬弯曲的手指又暴露在空中，瞬间反应过来的少年只得尴尬的收起双手躬身道“见过先生。”
李也微微叹气，望向少年不断试图隐藏的双手开口道“进院里说吧！”
抬脚踏进院门，院子里倒是颇为干净，可见少年也是时常打扫，院中一颗桂花树散着淡淡清香倒是颇为宜人，闻着香味李也又不自觉的又叹了口气，这桂花树在某种意义上还象征着出类拔萃以及仕途。
进到院子后雪狮儿偷偷的给弟弟使了个眼神，然后自己转身插上院门领着弟弟快步跟上，环顾一周后李也瞥了眼树下的小凳，犹豫片刻道“就在此地吧。”说完自顾自的坐在了凳子上，白色的衣摆垂在地上。
雪狮儿见状紧忙上前替李也挽起衣摆蹲在边上，少年有些疑惑朝着雪狮儿不解道“怎么了阿姐？”
雪狮儿蹲在边上一手挽着李也的衣摆一手招呼道“快来快来，李公子要与你论道。”说完雪狮儿皱起了眉头，似乎觉得论道一词有些不好，于是改口道“李公子要与你传道”
少年难以置信的看了一眼李也，见其蹲坐在小凳上笑眯眯的样子怎么看都不像是一位大儒啊，但自小便很听姐姐话的少年还是弯身拱手道“学生赵希文见过先生，请先生解惑。”这一次少年没有再隐藏双手，不知多少年了，除了当初的授业恩师便再也无人愿意替他这下品的寒士授业解惑了。
李也微微点头，眼中笑意不减，他虽未曾读书，但脑子里的无数玄妙文章早在跻身天机镜时便融汇贯通，虽然无数学问他未曾一一亲阅，但就好比一座宝库他多年来守着宝库的大门也终究是得了那么一两分的真传了，放眼天下单论学问二字，他自信比起一些贤人也是不遑多让，若是能将脑中学问尽归己用一一论证，那他恐怕顷刻间便是陆地飞升，是为当世圣人。
但他却从未想过要这么做，他只想替父还恩，然后就像赠诗一般若是遇到有缘人他便送出一份学问。
而他现在便觉得与眼前少年颇为有缘，虽心灰意冷但是依旧操持家务，姐姐卖身青楼却从不轻视行为间还颇为尊重，身残却志坚，依然愿意钻心学问，并且在学问面前一直极力隐藏的缺陷却愿意坦然表露，李也心中十分满意。
点了点头后李也闭着眼睛闻着香味轻言道“欲解何惑？”
赵希文正了正衣冠，拱手俯身言道“敢问先生，何为君子？”
李也闭眼轻语“君子道者三，仁者不忧，知者不惑，勇者不惧。”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院中三人李也一副漫不经心，雪狮儿只顾捧着衣摆瞪着双眼看着公子的侧颜，而最是震惊的便是赵希文了，君子自古以来便是儒生们追求的境界，他问出此问也仅仅只是为了探一探李也的境界，但却不曾想李也居然给出了另外一番解释，无关境界却将君子一道述明，可赵希文虽然苦读十余年，但是学问上面他却是所差甚多，隐隐有所得却又好像雾里看花，不解之下只觉得气胸烦闷，只能强硬着头皮接着问道”如何才算仁、知、勇？“
李也微微思量，思考一番后开口道“无解矣，各有其意，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