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风凛冽，秋雨悲凉。
裴星河只觉着，这一次，是无论如何也挨不过去了。
在聚宝街，在青松酒铺，他本就被赵天恩以内气击伤。此时头顶瓢泼大雨，即便身后的祁山老祖不杀他，老天爷同样会收了他。
“白白让您照看了三个月，姚阿爹，对不住了。”
少年心中长叹，已是连睁眼都十分艰难。
就在裴星河摇摇欲坠之际，身前的青铜大门忽然敞开。一貌美妇人，赤双脚，着白衣而出。
妇人的五官裴星河看不真切，仅剩的意识，全被妇人身后那八条巨大尾巴所吸引。
“山神娘娘是狐狸？”
裴星河从未见过什么妖精，可倘若眼下的景象并非幻觉，那这赤脚走来的妇人，分明是一只修炼成人形的狐妖。
心念一瞬，裴星河突然意识到，自己连手指都动弹不得了。就像是中了某种定身咒法，如冰雕般僵硬在雨中。
与少年的震惊相反，祁山老祖对此却显得异常兴奋。
“啧啧啧啧，娘娘到底是出来了。如此天颜，久居家门而不出，何其惜哉？”
话音未落，眉开眼笑的祁山老祖却突然变了颜色。只见他转头望向远处，深邃的黑暗中，一道散发出微弱红光的身影径直朝众人走来。
而此时，有着八条白尾的山神娘娘，正喂着裴星河吃下一枚大红丹药。
“我答应过他会帮你一次，这枚神血丹可助你重燃生机。至于墨春秋杀不杀你，我管不了。”
妇人不由分说，强行让裴星河咽下丹药。随后斜眼望向那道火红身影，摇了摇头。
祁山老祖怪笑一声，坐回了地上，“都多大年岁了，还这么拼。老头，你是冲谁来的？是老祖宗我，还是这小子？难不成……是为了山神娘娘而来？若当真如此可就巧了，老祖宗我，也爱美人。”
火红身影越靠越近，黑暗退去，露出一张清晰面容。
裴星河无法转头去看，却认得出那道熟悉的声音。
“凡夫姚秋来，见过祁山老祖。望老祖高抬贵手，放了我儿姚小春。”
冒雨而至的姚老头，周身血雾弥漫，甚至连瞳孔都呈现出了诡异的猩红色。
风雨飘摇，同样近不得其身。
这是一种很高明的武道境界，只不过落在祁山老祖眼中，更像是一片即将枯死的落叶罢了。
“你儿子？那就更不能放过他了，毕竟你这个老子，可算不得什么凡夫俗子。武道第四境，换血脱胎，我该称你一声姚宗师才是。”
祁山老祖怪笑连连，姚秋来闻言皱眉，再次向前踏出一步。
“敢问老祖，如何才能饶过我儿性命。”
“哈哈哈哈，世间蝼蚁千万，哪有非活不可的道理？你越向老祖讨要，老祖我偏不给你。”
大笑声罢，祁山老祖捡起一片落叶，单手作剑式，轻轻递出，落叶化为一道乌光直扑少年印堂。
姚秋来也算反应迅疾，瞬间横冲至五丈开外。然而给他的反应时间，也就仅仅这一个呼吸。祁山老祖回头瞪眼，堂堂的武道宗师，竟如飘蓬般倒飞而回。
轰隆！
天雷骤响，九霄外忽有银蛇坠地，白衣书生皱眉望向少年，只见一把锈迹斑斑的飞剑横于少年眉间，却是挡下了那片叶子。
奇怪的是，书生并不恼怒，随即又抬头望天，一条银白色瀑布横挂夜空，一路向东而去。
若是细看便会发现，那“瀑布”竟是由无数柄飞剑组成，璀璨剑光将所过之处照成了白昼。
“哈哈哈哈，大河之剑向东来，此去瀛洲不复还，妙哉妙哉。小生也去看个热闹，娘娘勿送。”
狂笑声震荡群山，祁山老祖收了青铜鼎，重新化作一团瘴气，融入了无边夜色。
洞府前，刚捡回一条命的裴星河依旧不敢动弹。
就在他的眉间印堂处，还悬着一把飞剑。原本锈迹斑斑的剑身，正不断变得明亮刺眼。
妇人看着那把剑，冷笑道：“墨春秋已去，还留此间作甚？”
飞剑无言，以身轻击少年眉间三下，随后纵入高天，向东而去。裴星河浑身一颤，突然又能动了。
或许是服下了那枚大红丹药的缘故，裴星河只觉得体内有股热流在上蹿下跳，冰冷的手脚渐渐有了温度，有了力气。
少年猛然转过身，跑向姚老头。
“阿爹，你怎么样？”
裴星河满脸担忧，姚老头却只是晃晃脑袋，不让他扶。
老人死死盯着远处的山神娘娘，神情凝重道：“皮肉之苦而已，不算什么。小春，你先退到一旁。”
洞府前，白衣妇人也转了个身，八条尾巴随之摇晃，似那孔雀开屏。
妇人冷笑道：“兜兜转转了好些年，本以为你怕死，如今看来，死，好像也并不可怕。”
莫名其妙的一段话，让裴星河皱起了眉头。老人挡在少年身前，长吸一口气：“只要是人，便都怕死。我知道胜不过你，可有些事，总得试试。”
“哪怕立刻会死，也要试？”妇人秀眉紧蹙，看见老人坚定的目光后，摇了摇头。
求死？
何难。
即便在她看来不值得。
裴星河此时也看明白了，结合老人说过的三十年前的那场变故，刚有些放下的心又悬了起来。
哪有什么山神娘娘，不过是吃人的狐妖罢了。
“阿爹，你有几成胜算？”少年问得郑重其事。
老人摇头，沉默不言，只是萦绕在周身的红光愈发鲜艳，仿佛真要从体内滴出血来。
少年不再说话，默默退至一旁。可这一幕，却让远处的妇人笑出了声。
“怎么？救命恩人一心求死，不想着劝一劝，拦一拦？莫非你们裴家人，都是怕死的孬种?”
裴星河看了眼姚老头，目光坚定：“阿爹说的没错，是人都怕死，我当然也怕。但杀子之仇，同样不共戴天。我拦不住，更不想拦。”
妇人闻言轻笑，语气讥讽:“小小年纪，倒也实诚。不过我若真杀了他，你又当如何自处？”
少年沉默片刻，向前踏出了一步，“我若活，必杀你！”
“哈哈哈哈，好大的口气，你当真以为自己非活不可了？”
妇人怒极，摇身一变，现了那狐妖真身。
却是头数人高的白毛狐狸，八条巨大的尾巴，晃得整座大山都在震荡。
姚老头一掌推开裴星河，身形随之弹射而出，几乎与地面贴平。以裴星河的目力，只能看见一道火红残影绕着那狐妖不断转圈。
洞府前的灯笼很快便都熄灭了，取而代之的，是狐妖那一对深绿色的招子。风浪卷着枯叶和漫天尘土袭来，裴星河站不住身，更别说关注战场了。
“老头，荒山不念旧，秋叶自凋零。你自毁生机，又何必借我之手去死。说来说去，你与三十年前的那个懦夫，有何不同？哈哈哈哈……”
轰轰！
两声巨响，姚老头倒飞而回，撞断一株老树后，又砸进了泥地之中。待裴星河跑上前时，老人已经满身带血，昏死了过去。
狐妖随之变回人身，挥一挥长袖，门前的两盏灯笼又晃动出诡异红光。
裴星河探明老人鼻息后，起身直面狐妖，神色冷静得可怕。
“为何不杀我们？”
妇人双手拢袖，嘴角翘起一丝弧度：“不杀你，是因为你早晚会死。至于他，一个本该死在三十年前的废物，我又何必脏了手呢？”
裴星河闻言，鞠躬行礼，道了声“谢过”。
妇人神情一愣，笑道：“天下最负心的莫过于读书人，你这礼，我可不敢受。”
“那就欠着好了，来日，留你一条尾巴便是。”
少年扛起老人，转身走向黑暗。
狐妖也不阻拦，抬头仰望天幕，只见万里黑云徐徐散去，仿佛有人一剑劈开了天门。
妇人呢喃道：“机关算尽又如何？古来大气运者，无不天生地养。若人力可胜天，那这天，又何须高高在上？”
呢喃声浅，皓月当空。
妇人亲手取下两盏灯笼，吹灭了那长明的灯芯。青铜门内，早有仆役掌灯来迎，却是位白脸的少年郎。
“娘娘伤心了？”
少年郎面容忧愁，妇人轻点其鼻尖，摇头怪笑，就是不言。
少年郎关好青铜门，又追了上去。
“娘娘有莫大神通，为何容那墨春秋几次三番上门叨扰，说些个轻佻之言？还有呢，虽说咱家底厚吧，可一枚神血丹价值万金。若拿到那昆仑仙市去卖，少说能挣把符剑回来。娘娘明明不喜欢那傻小子，为何还要救他？”
少年郎一本正经地问，妇人听得久了，倒真驻足下来。前方的甬道极长，除了少年掌中的灯，便无其余光明了。
妇人侧脸望向某处，瞳孔深绿。
“又过了十来年了，他还赖着不走？”
少年郎微微一愣，差点一头撞上前方的妇人，吓得他赶忙护住手心里的火苗，骂道：“谁说不是呢，死皮赖脸的轰都轰不走，净糟蹋粮食。娘娘有所不知，为了赶他下山，俺可是把这一千年来的所有脏话都骂遍了。就论这骂街的本事，山底下那些个泼妇，一百个加起来也不是俺对手。哼，一提起他俺就来气，真不知道娘娘为何如此待他，不打不骂也就罢了，还好吃好喝的供着……”
“行了行了，神仙的事，你们这些小妖懂个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