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渊龙曾在博物志上看过一种鱼，它生活在四万八千尺的深海之下，那是连日光都照彻不到的地方，那鱼就靠额头上伸出的触须发出微光，将猎物吸引而来，然后一口吞下。
此时此刻，看着那摇曳不定的微光与周围的迷雾，霍渊龙就感觉自己置身深海，心中不禁有些发毛。
气氛有些压抑，在那迷雾之中，仿佛正有一只怪物张大了满是利齿的巨口，静静等待着猎物的到来。
霍渊龙突然迈步，学子们跟上。
“你们谁还记得周玄公？”他突然问道。
他身后有聪慧的学子道：“周玄公说八门，变者生也。”
霍渊龙点点头，“眼下把这曲连山看做一座八门阵法，那火光之处就是唯一的变数。“
学子们松了口气，笑道：“有先生在，此行无忧矣。”
众人穿过层层迷雾，从树林中走出，耳边立刻传来了闹哄哄的喧嚷声。
前面有一座石门牌坊，那火光其实是石门上的火炬，用来指路。众人穿过石门，来到的是一个集市一般的场所，一条大路从身后的迷雾中铺出，又延伸向远方的迷雾中，仿佛没有起始。大路两旁则是农夫猎户一样打扮的人们在摆着地摊，络绎不绝的人们在摊上问价砍价交易，大声争执着，与方才那死寂的树林相比，一时如同两个世界。
看着这些碌碌的人们，霍渊龙脚步一顿，觉得自己可能罩不住学生们了。
“先生，刚摘的四时好，要买几根吗？”
有位佝偻起身子的老农凑到了霍渊龙一行人身边，手里拿着一块破布，里面包着几株草药。“这药都是老头自己种的，清火驱热，效果很好。”
霍渊龙冷冷的看着老农，半晌，才吐出两字：“妖孽！”
那老农闻言咧开了嘴，发出无声的笑，“唔，露马脚了。”
下一瞬间，所有人的目光都带着不满看向了霍渊龙。
气氛又回到了死寂。一股无形的压力蔓延开来。
霍渊龙眼角微微抽搐，他清晰的感觉到自己身上的浩然气被压制到了极点，几乎凝滞。
在这个集市之内，山草树木，泥石蚊虫，此刻一切的一切都在向他散发出恶意，纯粹，血腥，残暴……几乎让他作呕。
这集市里的妖气让他作呕！
与温十象那次一样，在霍渊龙的眼中，这些商贩顾客尽都是化形的妖孽!
而与上次不同的是，这些化形的大妖无比强大，仅仅是气息上的压迫，就让他难以呼吸。
“显像境！”
开明，脱壳，合丹，妖胎，显像，灵域。这是曾经妖族天赋异禀者构建而出的六种修行境界，历经千年，如今已成为判断妖类境界的唯一标准。而自一百五十年前起，妖族之主吞月狐便与人族顶尖强者温千岁定下君子盟约，双方以北方忘川河为界，妖胎之上的妖族不得踏入人族领地半步，并且每诞生一位显像境的大妖，也必须要前往朝廷诛邪司记录在案。
而据霍渊龙所知，当时妖族北上之时，只有七位显像境的大妖，然而眼下这个小小的集市里，竟然有超过三十尊显像境的大妖和上百个妖胎境！
“藏头遮尾，来我人族腹地，你们妖族，找死不成？”霍渊龙从喉咙里硬挤出几个字。
“年纪不大，脾气不小。”老农微眯着眼，搓手笑道：“大家来做些小买卖，都不容易，小娃娃你说破了这就没意思了。“
老农笑着说话，眼里却没有一丁点笑意，“老人家脾气好，不和你计较，娃娃你收敛点，免得被人听到，不知怎么死的。”
“笑话!\”霍渊龙目光冷冽，大声道：”恩师卓岁华赐我尊竹二字，正是看中我这一身铮铮傲骨。这一路来，我与弟子们遇险十余次，尽是绝路，你尽可问他们，我霍尊竹可曾有过半分退缩惧怕？凭你也配威胁我！“
霍渊龙一扬袖袍，言语铿锵有力，“老伯，您这四时好怎么买的？“
老农似笑非笑，道：“铮铮傲骨？”
霍渊龙低眉顺眼：“都是为了学生们的安危着想。”
“十株寒露草。”
“好嘞。”
掂了掂手里的分量，老农把寒露草揣进怀里，拍着霍渊龙的肩膀，道：“这几株草本不该是你们的，现在老人家我拿回去是理所应当。“
“你们沿着这条大路一直走，不要停，也不要乱看，很快就能出去了，老家伙放了话，没人会拦你们。“
霍渊龙僵硬着身子，一直等老农走远才放松下来，他长出一口气，余悸未消。通过刚才简单的肢体接触，他才确切感受到来自这老农的真正压力。这个老农根本不是显像境，而是灵域境的大妖王！
“吞月狐，避水蛟，再加上这位，妖族目前已经有三尊妖王了。”
霍渊龙心里有些担忧。当年妖族只有一位吞月狐就几乎掀翻了神州华夏，闹得人心惶惶。而七十年前避水蛟带着东海龙宫又归入妖族，已然再让妖族的势力翻了三番之多，眼下再出现一位看不清底细的妖王，人族又该怎么应对？
妖族之祸，尤甚魔教！
“它们又为什么来曲连山？在这里又有什么图谋？”
“只是取走寒露草的话，凭他灵域境的实力根本不需要费这么多周折，他为什么要让我们见到这个妖市？”
“难道是准备借我之口，试探朝廷底线吗？”
霍渊龙边走边想，眉头拧在一起。他身边的学子们也是忧心忡忡，一位学子或许是因为思考的太过投入，一不小心和前面一位正在说话的少年撞在一起。
“怎么是你？”那学子惊呼。
温十象愣了一下，揉了揉有些发疼的肩膀，向霍渊龙一行行礼，“尊竹先生，几位同年，又见面了。”
这少年脸上带着天真的笑容，看上去如阳光一般温暖。只是在这种气氛诡谲的妖市里，温十象的笑容反而更让霍渊龙他们感到惊惧。
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之前竟然和一群小妖怪一起读书。单单如此也罢了，现在竟然还出现在这诡异的妖市里，和这些强大的妖怪们讲价买卖？
这个少年，是怎么突破重重迷雾才能来到此处？而那些凶残的妖怪们为什么没有杀掉他？
难道说，他也是妖怪？
倘若是人族的话，这山里的妖魔怎么会留他的性命？
可如果他是妖怪，霍渊龙袖中的浩然诛邪剑怎么会毫无动静？
除非他是踏入灵域境的大妖王，但这可能吗？
一个十六七的妖王？
不只是霍渊龙，就连他身后的学子们也感觉荒唐。
霍渊龙强忍着心中的疑惑，回应温十象的善意，“天这么晚了，你怎么还来这里……赶集？”
”哈哈，也不是赶集了。“温十象挠头道：“昨天遇上王伯，说是去城里做工的闰哥给我来了封信，当时没带着，叫我今晚来集上拿。“
“这不是之前睡过头了，临到家才想起来，紧赶慢赶，还好碰上了。”
”原来如此。“霍渊龙点点头，顺着温十象的介绍看了那位王伯一眼，王伯是个面色老实的汉子，冲着霍渊龙憨厚一笑。
“一只显像境的鹰妖！”
看着王伯头顶那尊七丈高的猛禽虚影，霍渊龙心中泛起了嘀咕。看起来这少年与这里的妖怪们关系不错，可是什么时候以凶狠野蛮闻名的妖族成了土里刨食的庄稼人了？
他们的作物是人吗？
霍渊龙来不及多想，又与温十象闲聊了几句，再次作别。
之后众人顺着大路，果然一路无阻的出了妖市。熙攘声被隔绝在枝叶的阴影中，霍渊龙抬头看天，天上月明星稀，众人心头都泛起劫后余生的欣喜。
一行人不敢停留，又走出了一段距离，霍渊龙这才吩咐众人原地休息。 这时有一位学子从怀中掏出一个罗盘模样的工具，走到他身边低声道：“尊竹先生，那魔女的踪迹又出现了。”
“从刚才在妖市里，我就有感觉了，只不过当时不便说这些。”
霍渊龙看着学子手中的罗盘，在这上面，有一点萤虫般的光点在左突右撞，行迹不定。他突然叹气道：”这魔女七日前被我重伤，一路逃窜至此，本该今日将她擒拿，谁料想平生了这么多枝节。“
“刚才那些妖孽没有对我们动手，说明他们和魔女没有什么关系，现在先不考虑他们。”学子迟疑道：”但是先生，这魔女来到这山脉里已经整一天了，却一直在山里兜兜转转，不像逃命，倒像在寻找什么。“
霍渊龙道：“或许她不是在找东西，而是迷路了。“
学子疑惑道：“先生是说，那层迷雾阵法？”
霍渊龙冷声道：“她的运气可能没我们这么好，恰巧看见那支火炬。”
学子笑道：“凭她的本事，在这迷雾里走上一年，也出不来！”
霍渊龙点头，”不过此时也不是计较这些的时候了。“
他仔细吩咐道：“我要你们此刻立即出发，分作多路前往就近的丘越城，将曲连山中有灵域境妖王及妖市的消息上报诛邪司，让他们调动麒麟卫围剿妖孽！“
“是。”众人应下，又问道：“那先生您？”
霍渊龙脸上浮出笑容，”我就留在这里。“
“如果真有妖孽要追杀你们，就算是灵域境，我也要拦他一拦！\”
\”先生小心。“
众学子顿时不再多言，眼中带着决然，向霍渊龙告辞。一行人很快消失在夜色中。
霍渊龙盘坐在原地假寐，等了约莫半个时辰，不见山中有什么妖魔发出动静，这才略微放心。他缓缓睁开眼睛，目光放在那道林中走出的单薄身影上。
“这么晚了啊…”
温十象紧了紧领口，略微感到有些冷，他脚下匆匆，似乎对这山里十分熟悉。
霍渊龙悄悄起身，跟在少年身后。
二人一前一后走了约莫半个时辰，温十象路过一处深潭边时，突然脚步一顿。
霍渊龙在远处看去，只见这深潭方圆六丈左右，不是很大，周围杂草丛生。
温十象来到潭边，拨开杂草，这时水面无风，倒映着天上的银月与星光，反射出微光，就像一面光洁的镜子。
“湖光秋月两相和，潭面无风镜未磨。”
霍渊龙心中没来由的想起这一句诗。
“看我这脑子，差点又忘了。”温十象嘀咕着，把手伸进水里不住的摸索。霍渊龙正不明就里，忽然见温十象脸上露出喜色，几根丝线被他从水中捞起，另一头还留在水中。
“这是…某种渔具？”霍渊龙的目力远超常人，即使是在黑夜中，也能一眼看清水下的情形。
“这个渔具，是用丝线绑住两页旧瓦合在一起做成的…”霍渊龙此时有些惊奇，他已经明白了这渔具的用法。这些旧瓦是有弧度的，它们两两合在一起就如同一个小小的洞穴，再在里面添上些稻草，鱼儿便喜欢在其中筑巢产卵。而这时只要将旧瓦片迅速拉起，瓦片就会收紧，将鱼捉住。并且由于稻草的关系，鱼儿亦不易逃出。
“有些意思。”
温十象不知道霍渊龙的想法，他如同霍渊龙想的那样小心翼翼的把几束丝线缠在胳膊上，然后猛地一拉！
“有了！”温十象忽然惊讶出声。
霍渊龙急忙看去，正好见一尾惊慌失措的大鱼被温十象用渔具从水中带出。
霍渊龙随着少年的动作看清了那尾鱼，突然瞪大了眼睛，忍不住低声惊呼，“这是！”
“好一尾锦鲤！”看着手中不住挣扎的金色大鱼，温十象喜不自禁。
正是那：潭底锦鲤多识钓，未设香饵即先知。欲叫鱼目无分别，需学揉蓝染钓丝。
“这丝线做鱼线果然比兽筋好用，可惜鱼儿狡猾，只捉到一条。“温十象用草绳将鱼穿了腮，拴在腰上心满意足的回家。
在他身后，霍渊龙瞠目结舌的看着这一切，”那条鱼…那条鱼…“他已经震惊的说不出话来。
虽然霍渊龙今天经历的离奇事够多了，可是这叫做温十象的少年总是能再次刷新他的认知。
今夜，在这月光的照耀下，居然有一位十六岁的少年，从这小小溪潭里捉起了一头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