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夜漫漫。
苏浮生问黄土甲。
“你没去投胎轮回吗？”
“没有，我以为你带我去，让别人将我关起来，杀了我，吃了我，都是你和我进行的一场玩耍，一场属于我们的游戏，这些年来，我一直跟在你身边，但你看不到我，听不到我叫你，自从柳万物出现后，这一切才发生了改变。”
“柳万物是谁？”
“以后你会知道的。”
黄土甲不想明说，苏浮生也不再追问，便转移话题问道：“你为什么不第一时间就出现在我面前？”
“习惯了，这么多年，已经习惯了悄悄的跟在你身后，你知道的，习惯总是使人发愁。”
“所以，如果不是今天他们突然围攻我，你也就不会出现？”
沉默。
黄土甲没有说是，也没有说不是。
苏浮生看了一眼黄土甲，亦不知说什么的好。
良久，方才打破了沉默：“你知道他们为什么要跟着我吗？”
“没有谁会愿意一直跟着谁，如果决定了跟着谁，那一定是因缘具足了，就像我，一直不去轮回，一直跟着你，就是想再和你一起像少年那样，飞啊，跑啊，笑啊。”黄土甲说到这里，眼神中满满的期许和温柔。
“我已经老了，跑不动了。”
“你们人类就是矫情，小的时候盼望长大，长大了又觉得自己老了想要变年轻。你也不过就是二十出头！”黄土甲扭头看了一眼苏浮生。
“那我可不可以再矫情地问一下，他们是因为什么缘故，才跟着我？”
“因为你能看到那个人？”
“那个人，谁？”
“带着一只猫的女人。”
“哦，是她。为什么？”
“那个人是专门帮助死去的生灵收脚印的。”
“收脚印？”苏浮生想起了那天夜里天空中螺旋飞舞的无数双脚印。
“你还记得在我们遥远的南方老家有这样的一个传说吗？”
“不记得，什么传说？”
“传说，人世间的生灵，死后满七天，便会返阳，看望六亲眷属，并重游生前所到之地，收回曾留下的脚印。逝者的亲人们在头七那天，祭祀后，会在门槛内，洒上一片新鲜的不带杂质、干净清洁的草木灰烬，这灰烬一定要用干燥的陈年柴禾来烧制，不能用陈年旧灰，并且要封闭门窗，确保灰烬不被家禽走兽破坏，布置好这一切，方能关门离开，谁也不能留下，都要到邻居家等待。
一直等到夜子时到亥时过后，方可回屋。
回屋第一件事，不能点灯，只能燃蜡烛，仔细观察草木灰烬上的痕迹，看看逝者是以什么形态回来。
草木灰烬上，有的会留下猫爪印，有的会留下鸟爪印，有的会留下活着的人看不懂的印记，有的则什么都没有。有印记总比没有好，没有印记，说明没能回来，也就收不了生前的脚印，无法收脚印，便进入不了轮回，沦为永恒的孤魂野鬼。”
黄土甲说到这里，便停住了，他抬头看着天上的那一弯新月，眼神中流露出无尽的哀伤。
苏浮生也抬起头，仰望那一轮新月。
黄土甲提起的传说，让他想起小时候父亲去世，头七那天，便是这样的一种操作，后来，果真在灰烬上看到了很多奇怪的印记，邻里乡亲有人说那是鸟的脚印，父亲变成鸟回来了；有人说那是蛇的脚印，父亲变成蛇回来了；还有人说那是鸡爪印，父亲生肖属鸡，故而变成了一只大公鸡回来了……无论别人怎么说，苏浮生都觉得不可信，自始至终也不知道父亲当时是以什么形态回来并收走了他的脚印。
在南方苏浮生的老家，如果你懒惰，喜欢四处溜达，便会得到一顿臭骂，如果你是出门溜达，便问你是不是要去收脚印，倘若你溜达回来了，便会问你，收脚印回来了么。
一人一狗各自陷入沉思，秋夜安稳，唯有不知名的秋虫在呢喃。
“只有你们人，死去后能被活着的人这么关心，我们这些属于飞禽走兽的生灵，却没人关心我们会以什么样的形态回来。”黄土甲说到动情处，潸然泪下。
“我现在能看到你了，以后我们就永远在一起了。”苏浮生安慰他。
“永远是多久？”
“到死那么久。”
“嗯，好吧。”
“他们要跟我到什么时候？”苏浮生看着身后长长一队孤魂野鬼，时不时还会有新的孤魂野鬼加入到队伍中来。
“只要他们的脚印收全了，就会离去。”
“那个女子会帮他们收全脚印吗？”
“对，她是干这个的。”
“但这和我有什么关系呢？就凭我能看见她？”
“因为只有她能够帮助我们找回属于我们的脚印。也只有你能帮我们向她传话。”
一个苍老的声音从队伍里传来，只见一个老鬼慢慢走到了队伍的最前面，也正是那天苏浮生在广场上见到的那一个。
“我们这些孤魂野鬼，便不是收不齐脚印，而是我们的脚印不见了。”
“不见了？为什么会不见了？”苏浮生感觉有些不可思议。
“嗯，不见了。”
“不见了，就是我们的脚印被偷走了。”一个年轻的小鬼接上话茬：“我们这些孤魂野鬼，有的是差了大半的脚印，有的是差了七个脚印，有的仅仅只是差了一个脚印，然而不管是差了多少脚印，结果都是一样，沦为孤魂野鬼，永远不能进入轮回。”
“有这么严重吗？”
“我听别的野鬼说过，如果收不全脚印，不仅仅是沦为孤魂野鬼那么简单，甚至还会有更可怕的结果。”老鬼似乎心有余悸，欲言又止。
“比如说？”
“不好说。”
“你们怎么确定你们的脚印是被偷走了？而不是你们自己没找见？”
“就是被偷走的，满头七，鬼魂返阳，到生前所行之地收集脚印，是不存在找不见的，何况，有印卫使帮忙。”小鬼信誓旦旦，“就没有印卫收不全的脚印。”
“印卫使又是什么？”
“你看见的那个人就是印卫使。”黄土甲补充道，“而且是最厉害的印卫使，能在无量世界畅通无阻。”
“那你们应该去找她，而不是跟着我！”
“我们没法主动找她，只有她想要找我们愿意找我们，才能找我们，人间世，芸芸众生，这么多年来，唯你能看到她，我们希望你去跟她说一声，帮帮我们，找回我们的脚印。”有女鬼一脸央求。
“那你们说的印卫使，没帮你们收集脚印吗？”
“帮了，因为一旦脚印收不全，生印卫就不管了，只有生死印卫能管我们。”
“一会印卫使，一会生死印卫，一会又生印卫，说实话，我已经被你们搞糊涂了。”
“印卫使分三种，一种叫死印卫，一种叫生印卫，还有一种叫生死印卫，死印卫专门负责管理生印卫收集到的脚印，他们不能到人间世来，生死印卫没这个限制，能自由穿行生死两地。”老鬼解释道，“我们跟着你，也是希望你能和那位姑娘，说一声，让她帮我们查一下我们找不见的脚印在哪里。”
“原来如此。”
“生印卫不管我们找不全的脚印了，我们只能找生死印卫，救救我们吧，大叔。”小鬼撒娇，一脸委屈。
看着小鬼不满十岁的样子，却穿着一身民国时期的服装，苏浮生觉得很尴尬，按年纪，这个小鬼应该是自己爷爷的爸爸的那一辈人了。但看着他这么小就死了，死后这么多年也没收全脚印，沦落到这个地步，心里很是同情，便安慰他：“人死后不是都要喝孟婆汤吗？喝了还记得什么脚印！孟……”
此言未尽，野鬼群再次陷入了骚动，黑色的雾气又开始弥漫。
苏浮生见状，硬生生把嘴边的话给咽了回去。
黄土甲伸出舌头，舔了舔苏浮生的手背，问他：“你知道孟婆汤是用什么原料熬制的吗？”
“我怎么会知道，我又没见过孟婆熬汤。”
“据说，孟婆汤是用我们这些孤魂野鬼去熬制的。”老鬼说这话的时候不由自主打了个寒颤。
“我听说的是用我们不见了的脚印去熬制的。”女鬼凑上来说道，“说是有专门的人来偷我们的脚印，拿去给孟婆熬汤。”
……
整个野鬼群都沸腾了，七嘴八舌，阴阳怪气，都在争论着，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据说和听说。
苏浮生看着眼前的喋喋不休的野鬼，摇了摇头，对黄土甲说：“活着的时候爱争论，不争出个输赢都不行，死了，也是一样。”
“他们也挺可怜的，这些年来，我见过很多孤魂野鬼，因为进不了轮回，后来都奇怪的消失了，不知道去了哪里。”
“孟婆汤真的是像他们说的那样的吗？”
“我也不知道，我自己的狗爪印都还没去收呢，我知道的不比他们多。”
“好吧。”
一人一狗，静静地看着野鬼们争吵不休，时不时扯上几句。
“他们不会打起来吧？”
“可能吧。”
“是打起来可能大，还是打不起来的可能大？”
“都有很大可能。”
“你刚才说你曾经遇到过很多孤魂野鬼，后来他们都消失了？”
“嗯。”
“真希望他们也赶紧消失，好让我回归正常生活。”
就在野鬼们争论不休的时候，夜空的那轮新月已经悄然变成了血月，野鬼们忙着争吵，苏浮生他们忙着围观，谁也没注意到这个变化。
直到黄土甲似乎感觉到了有些不太对劲，他抬头看了一眼，才发现血月当空。
“不好！”
苏浮生这也才发现了月亮的变化。
随着黄土甲的惊呼，野鬼们停止了争吵，纷纷抬头看向了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