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盏“醒了”。
她揉着眼睛翻了个身，在看到面前的心理医生时才慢慢爬起来，软软地叫了一声何叔叔。
“阿盏乖。”何医生摸了摸她的头，瞥了一眼被塞在被子里只露半个头的大熊，他一边把床边的柜子打开，一边在椅子上坐下来，温和地道：“阿盏今天怎么喜欢和大熊一起睡了？”
“我想妈妈了。”女孩有些低落地垂下眼睛，“妈妈以前都会陪我睡觉的。”
“乖孩子。”何医生带着怜悯地叹了一声，余光瞄到什么，表情突然一顿，“急救箱怎么打开了？”
“我今天去院子里玩，摔了一跤。”女孩把自己涂着药的脚伸出被子给医生看了一眼，有些心虚地说，“不想给护士姐姐知道，她会骂我的。”
“好，叔叔替你保密。”医生轻易相信了她说的话，接着开始把柜子里的东西拿出来，“那我们要开始今天的治疗咯。”
被子里的叶兰灯无声松了一口气，却也同时在心底嗤笑：这小屁孩还真是天生的演员，每句假话都说得像模像样的，难怪会被送到精神病医院里来。
正一边提着心脏听着动静一边在心里吐槽的时候，他身上的大熊突然被轻微地移动了一下。
少年被这一下惊得一动不敢动，屏住呼吸好一会儿后，才发现是女孩在用脚不动声色地把大熊往她那边勾，直到大熊偏离了位置，完全成了她和少年之间的三八线她才停下。
叶兰灯一头雾水却不敢轻举妄动，只能安慰自己，这个小恶魔如果真想暴露他，刚才就不该多此一举把他藏起来，不会有事的。
被子外面，给女孩连上了心电图后，医生拿起了从柜子里拿出来的东西。
那是一个小盒子，盒子上伸出几根电线做成的触须，每一根电线末端都连着一个小夹子，夹子里分别有一根针灸用的细针。
傅盏扫过那个盒子，目光有一瞬间的冷漠和狠戾，不过只是一瞬，在医生看来的时候，她就恢复了软和怯懦的眼神。
“何叔叔，我不是上午才做过这个治疗吗？”
“当然不是一次就能好了。”何医生宽容地笑了，“我们要做到阿盏完全恢复才行啊。”
被子里的叶兰灯：这小魔鬼演起小傻子来还真是逼真极了，连专业医生都看不出端倪。
被子外面的傅盏还在继续：“那怎样才算完全恢复啊？”
“当然是做到阿盏该做的事。”何医生说，“阿盏的爸爸明天就回来了，如果阿盏表现得好得话，说不定就可以再也不用治疗了哦。”
“好了，我们开始吧。”
被子里的少年看不到，医生坐在床边，正在弯腰，小心翼翼的把那根带着电线的细针轻轻插入女孩皮肤幼嫩的虎口。
傅盏的身体轻轻颤了一下，却一声没吭。
何医生抬起头来，用一种赞叹的眼神看了她一眼，接着又把一张小毛巾团成一团，放到了女孩的嘴边，她顺从的咬住了。
一切准备就绪，何医生按下了小盒子上的按钮——
一片寂静。
叶兰灯本以为会听到心理专家的专业疏导，就和他在隔壁病房里旁听到过的一样，然而出乎意料，在说完那句“开始”之后，病房内反而陷入了一阵死寂。
随即在这阵死寂里，他听见了一点极其细微的，仿佛电流窜过的声响。
不知为何，在这微弱的响动里，少年背上无声的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
毛巾被拿开了。
何医生的声音在恍惚中传进耳膜：“阿盏，你想爸爸吗？”
傅盏满头大汗，眼神恍惚地喃喃：“想。”
按钮再一次按下去，剧痛之中，那个声音轻言细语道：“答错了哦，阿盏。你怎么可以想爸爸呢？是爸爸害死了你妈妈，是爸爸害得你亲眼目睹了妈妈跳楼的场景，是爸爸害你得了精神病，被关进这个地方，你不该想他。”
“你应该恨他。”
那声音柔软的诱惑着：“你还记得妈妈死去的场景吗？鲜红得好像郁金香的血，曲折得好像机器人的四肢，还有披散的如同芭比娃娃的头发，你想一想那样的妈妈，你难道不该恨你爸爸，恨所有害你妈妈变成那样的人吗？”
“再说一次，阿盏，你的爸爸就要回家了，你想他吗？”
剧痛还残留在每一根神经里，女孩的身体不由自主发着颤，她苍白的嘴唇里慢慢吐出虚弱的答案。
“不。”混和着无力的呻吟，她终于说出了何医生想听的答案，“我……恨他。”
她用颤抖得不成样子的声音说：“我要，杀了他。”
·
“治疗”并没有就此结束。
傅盏的答案被一次又一次的反复确定，她心里的恨意也在剧痛之中一次又一次的被不断加强，直到何医生满意了，一切才终于停歇下来。
何医生最后提起自己搁在地上的甜点，放到了床边的柜子上。
“阿盏做得很好，这是叔叔给你的奖励，下一次的催眠治疗在三个小时以后，期间阿盏要好好休息哦。”
床上的女孩已经发不出半点声音里，她意识昏昏沉沉，早已无法对外界做出反应。
何医生满意地看了片刻，转身走了出去。
直到房门被轻轻合拢，床上另一边的被子才突然被人一手掀开，叶兰灯猛地坐起来，以很大的力度转头看向了另一侧。
不久前还对着他笑眯眯像个小恶魔的女孩，此时奄奄一息地躺在床上。
汗水从她身体的每一个部位淌出来，水一样的润湿了衣服和被子，而她小小的脸，在湿漉漉的汗水里愈发显得苍白如纸，乌黑的睫毛上挂着水滴，不知是汗还是眼泪，她闭着眼，如果不是小小的胸膛还在缓慢起伏，叶兰灯几乎要怀疑她已经死了。
虽然方才就有所怀疑，然而此刻眼前的一幕还是让他感到荒谬和不可置信。
方才那个医生是在……进行电击疗法？
对着一个六七岁的小女孩？进行连成年人都难以忍受的酷刑？
在他愣怔而又不可置信的视线里，傅盏休息了好一会儿，才勉强睁开眼皮，睨着他。
“兰灯……哥哥。”她歇了一下，苍白的嘴唇勉强往上翘了一下，努力露出了一个坏坏的笑，“再不走的话，等护士来了，你想走都走不掉哦。”
叶兰灯眼神渐渐变得复杂，那双深潭一般的眼眸里清楚地映着女孩此刻的模样。
她躺在柔软的印着粉色小花的大床上，身边躺着一个大大的玩偶熊，床边柜子上放着浅蓝的甜点盒子。
分明一切都是粉嫩的、娇弱的、童话般的模样，可她方才经历的一切，却彷如地狱。
极大的反差带来巨大的冲击，从这间病房里离开的时候，他想自己或许永远不会忘掉这个孩子了。
这个恶魔般狡黠恶劣的孩子……这个坚韧到不可思议，内心强大到可怕的孩子。
她会和那间童话般柔软奢华却藏着可怕“刑具”的病房，以及病房外纷纷扬扬的红枫叶一起，在他心里留下永远无法消磨的印记。
可即便如此，他也没有任何要伸手拯救她的想法。
这世上受苦受难的人那么多，更何况，自身难保的人，又何谈去拯救别人呢？
说到底，他也只是个凉薄的人罢了。
此时的叶兰灯必然不会想到，未来的某一天，这一场相遇终究会给他带来人生中最大的改变。
或者说不止是他，这场发生在精神病医院无人经过的角落里的初遇，将会改变很多人的未来。
淮川这座古老而宏大的城市，也会在未来的某一天，因为他们的存在和再遇而变得鸡飞狗跳，风起云涌。
只是此时他们还什么都不知道，傅盏躺在床上，对着走进来的护士露出了甜甜的虚弱笑容，叶兰灯翻过又一座围墙，奔向了自由的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