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阳和王二六跟着他母亲先来到二狗家，他母亲将他和王二六留在门外等待，自己一个人进去了。柳阳本来想和王二六一起跟她妈进去的，可他母亲说：“你们都还是小孩子，这么多人一起进去，不礼貌！”于是两个小孩只能在大门外等候！
等了片刻，见柳阳母亲未出来，王二六耐不住性子守候，拉着柳阳钻进了旁边一个工棚玩耍，一进棚，王二六一双黄豆大的小眼珠便四处张望，见靠窗口处，一个中年男人正坐在长板凳上扶着长烟筒咕噜咕噜地吸着水烟，他四周空中弥漫着浓厚的烟雾。王二六对柳阳说：“这玩意我也学会吸了，刚开始吸时可难受啦，吸多几次便不难受了，你想不想学？”
柳阳摇摇头，说：“我不学，我妈说吸烟对身体不好的。”王二六来到男子跟前，蹲下来仰起头看着他吸。
王二六不认识中年男子，但男子却认得他，王家镇上还有谁不认识王猴子的？男人抽了几口烟叶，便将烟筒放过一旁，对王二六说：“王猴子，你来这做什么？难道你也想吸？”王二六点了点头，说：“我早便学会啦。”
男人哈哈大笑，说：“小屁孩，好的不学，坏的倒学得一个不落下。”口中虽这么说，仍然将手中烟叶和火柴递给了王二六。
王二六便将水烟筒搬到胸前，放上烟叶点火咕噜咕噜地吸了几口，然后将烟雾长长地吐出，口中连呼过瘾。
男人叹息一声，说：“这么小年纪便抽烟，也不怕日后得肺癌啊？”王二六将烟筒放回一旁，剩下的烟叶还回给男人，自以为很爷们地拍着胸口说：“怕我就不叫王二六了。”男人摇摇头，叹息道：“你这王猴子无药可救了！”
王二六和柳阳回到二狗家门前，柳阳母亲正好从二狗大门走出来，她低垂着头，尼织毛线帽拉得很低，遮住了大半张脸，看到二人一句话也没有说，顺着巷道便往回走，柳阳见她状态不太好，也不敢问她，和王二六跟在后面。
穿过两条巷子，来到镇上大街一个岔路口，王二六在后面叫道：“婶婶，走错啦，往这一头走才对。”柳阳母亲便掉头往另一头方向走，王二六在后面轻轻扯了扯柳阳，头湊近他耳旁悄悄说：“这街尽头转出另一条街便是我堂叔的店了，一会你和你妈在拐角处等候下，我先去和堂叔说好，免得被她识穿了。”柳阳点了点头，快步向前跟上她母亲，说：“妈，咱俩在这等侯下，二六先去看下他堂叔在不在店。”
王二六便撒开腿在前面跑，他跑过街角，径直跑进了王药师的心理诊室，王药师正坐在他的太师椅上为月底即将到来的租金发愁。他的心理咨询室开了快一个月了，除了找猪的大屁股妇女，一个正式的病人也没有光顾过，印广告和名片花光了他仅剩的一点资金，可是广告却没能给他带来他所期待的结果。眼看着又过去了这么多天，依旧是门可罗雀，他的鸿图大志正一点点被无情的现状击跨摧毁，此时的他如同大病初愈的病人，脸色苍白，绻缩着身体有气无力地斜卧在太师椅上。他听到王二六跑进店里的脚步声，只是微微仰起头，看了他一眼，便把头靠回到椅背上贴着。
“春叔！”王二六叫了他一声。
“你跑来这做什么？眼下我心里正烦着呢，别来这捣蛋。”王药师头也不抬，有气无力地说。
“春叔，我今日可不是来捣乱的，我给你带病人来了。”
“病人”二字听到王药师耳中便如同圣旨驾临一般，他一下子条件反射地从他的太师椅上弹了起来，可是当他看着尖嘴猴腮的王二六时，又如同泄了气的皮球，心想这平日里没个正经的侄子能带来什么病人？不过是过来捣乱罢了。
“春叔。”王二六仍一本正经地说“我真的给你带病人来了。”
“病人呢？”王药师皱着眉头没好气地说。
王二六说：“这个病人有些特殊，我怕她不肯来，因此只对她说你请她过来坐会，但你一定要想办法把她治好。因为她儿子是我好朋友。”
王药师看他不像开玩笑，一下子来了精神，问：“他是谁啊？现在在那里？”
王二六道：“便是镇上那个货车司机的媳妇，是个精神病人，她现在就在……”
“够啦！不用说了。”王药师粗暴地打断侄子的说话，他一下子变得愤怒起来：“你说的是不是东门街那个疯女人？”
“是啊！春叔，你也认识她？”
王药师冷笑道：“镇上谁不知道她？光着身子去挑泥的疯女人，你春叔我还未去上大学之前便知道她了。可我这是心理诊所，不是精神病院，你给我领一个疯女人来做什么？”
王二六道：“你不是上过大学吗？”王药师没好气地道：“我上过大学这没错，可我学的是牧畜专业，又不是精神病学。”王二六道：“这就对啦，你以前在兽医站工作，后来也治过人，现在又开心理诊室，肯定也能医精神病了。春叔，求你啦，你就把她治好吧。 要不她那一天发作起来，又得打柳阳了。”
王药师一时无言以对，他觉得王二六说得也有点道理，心想精神病和心理疾病同样都是疾病，反正现在也没有客人，便死马当活马医，万一一个不小心把她治好了，还愁以后没客源吗？
想到这里，他又来了精神，他对王二六说：“来我这看病可是要收费的啊，你有钱吗？”王二六摇头道：“我没有，柳阳他爸有，只要你把他妈治好了，他爸回来便叫他还你。”
王药师摇头道：“不行。你见过看病有赊账的吗？”王二六道：“没见过，但你是我堂叔啊。”
“堂叔也不行，我不能坏了业界行规。”王药师说得斩钉截铁，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
“春叔，你还记得读书时借过我爸钱的事吗？”王二六接着说：“我爸去世前一天，还对我妈说，你还欠着他二十元未还呢。”
王药师吃了一惊，当初读书时他喜欢上了班上一个女生，想请她看场电影却拿不出钱，周末回家也不敢问父母要，便去向堂哥借了二十元，后来恋情无疾而终，他也就慢慢地忘记借钱一事了，没料到堂哥直到临死前还一直惦记着这二十元钱，这事已过去了好多年，此刻从堂侄子口中说出来，倒让他一时下不来台，他脸上一阵红一阵白，颓丧地坐倒在他的太师椅上，说：“好吧，我算是怕你啦！”
王二六知道堂叔这等于是答应了，十分高兴，掉转身便去找柳阳母子，临出门时还不忘回过头说：“只要你治好了柳阳妈的病，这钱我代表我爸不用你还啦。”说完，一溜烟跑了出去。
王药师目无表情地看着侄子离开，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百感交集，五味杂陈，往事纷沓而至，他清楚地记得当年在学校的情景，他暗恋了她很久，却一直没有勇气表白，他的大学挚友给他出主意叫他趁着假期约对方去看场电影。寒假的前一天，他口袋揣着两张借钱买来的电影票，却始终没有勇气走到她的座位前，他牙齿紧紧咬着下唇，用力捏着拳头给自己鼓劲，直至他舌尖感觉到了咸腥的味道，他才梦游一般来到她的课桌前，涨红了脸迸发出一句让他悔恨至今的废话：“你……你叫……岳小……小玲”桌前坐着的女生吃惊地抬起头，用一句粗暴的回答坐实了他那句废话的弱智程度：“神经病，同班快三年了难道你一直不知道我叫什么名字？”便是这么一句话，让他对爱情的幻想化为泡沫，在他大脑一片空白中，他幻想和憧憬着的爱情就此无疾而终！
王二六领着柳阳母子走进他店中时，他仍然沉溺在当年失败的恋爱回忆当中，这是他生平唯一的一次向异性的表白，然而对方那一句“神经病”却成了他铭记半生的回忆，这让他骄傲的自尊心至今感到无比的屈辱！
柳阳的母亲进店时依旧低垂着头，帽沿扯得更低，眼眉毛都快被遮住了，柳阳拉开椅子让她坐在王药师的办公桌前，自己则和王二六来到门外边玩耍边等候！
柳阳母亲如害羞的少女般安静地坐在椅子上，王药师自顾不暇地想着心事，一直没回过神来，仿佛店里从没外人进来过一般，他坐在太师椅上仰着头双目透过镜片目不转睛地望着天花。二人便如同两具木偶，一动不动地坐着，谁也没有说话。
“我见过你。”柳阳母亲首先开口打破了店里的安静：“那天在街市上，我还收到了你发的名片！”
王药师猛然一惊，仿佛才回过神来，他惊讶地望着眼前的妇女，这个他记忆中光着身子挑着泥巴又唱又笑地在镇上来回走动的疯女人，此刻却让他看不到她有任何的不正常举动。
他习惯性地用食指顶了顶鼻梁上的金边镜框边缘，故作镇静地轻轻咳嗽一声，可是还没让他来得及开口说话，柳阳母亲又说了一句让他感到难堪的话：“你脸上的气色很不好，我想你应该是生病了。”
王药师下意识地用手摸了摸自己的额头，触手烫的火热，他才意识到自己真的是病了。可是他不愿意承认自己的病由一个精神病人嘴里说出来，他才是医生，对方是病人，然而现在却调换了角色，这让他感到有点讽刺，他装作若无其事地说：“没有啊，我很好，没觉得有什么不舒服。”
柳阳母亲便不言语了。
王药师觉得应该为柳阳母亲治病了，但是对方是不知道自己是来看病的，他又不能明言。他正在努力在思考以什么话题为突破口好套出她的病况，可是下一秒，他自己便先感到唇干舌燥，他端起茶水来一口喝了个精光，他的口干有所缓解，但头上却刺痛起来，他摘下眼镜，用手捏了捏额头，但没有任何作用，他的手指只是感受到了额头传过来的烫热。
柳阳的母亲站了起来。
“我觉得，你还是有必要去看下医生的。”
这是她离开前说的最后一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