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阳母亲在他父亲出国后的第二天便完全疯了。
她手里提着一个烂帆布袋子，在路上逢人就张开嘴傻笑着，口中时不时自言自语着没人听得懂的喃喃。当有人逗她取乐子，问她你拎着个手提袋去干嘛时，她会把袋子收缩回胸前紧紧抱着，双眼盯着地面两侧左顾右盼，生怕别人抢了她包包一样。然后当她发觉没了危险，她又会咧嘴一笑，口中喃喃着回答：“出……国，出……国……”
她不再像以前精神病间歇性发作一样，光着身子去挑泥，挑累了回家睡一觉便又恢复正常人意识。现在她几乎是人不归家，到处游荡，王家镇上的大街小巷，镇外的乡村，甚至荒山野地，都能看到她的身影。她拎着手提袋，衣衫褴褛，衣服裤子上到处是裸露的破洞。她居无定所，走到那里累了便就地一坐，把袋子紧紧抱在胸前，困了就地躺下便睡，就算是睡着了袋子也是紧紧抱着，永远不会让它离开她的视线。她变得高度敏感，不允许任何人接近她半径一米范围内，就算是她儿子柳阳也不例外！
也就是柳承志出国后第二天开始，初二第一学期尚未读完的柳阳辍学了。他肩上扛着一个比他母亲更大的布袋，里面装着面包干粮和饮用水，此外还有两张棉被。他每天远远地跟着母亲，每当发觉他妈口喝了或饿了便将面包和水摆在离她三米左右的视线里，口中叫声“妈”便得离开她远远的。这个时候她的母亲便如惊弓之鸟，受不得任何的惊吓，否则不但不敢前来取水取食，还会吓得落荒而逃。到了晚上她母亲在田边、路旁或垃圾堆上睡着了。柳阳光着脚丫，放轻脚步静悄悄地走近她身旁，为她盖上被子。柳阳知道这时候动静越小，动作越轻，便越不容易被母亲察觉，否则一旦她受惊而醒便一切都会前功尽弃。在安顿好母亲以后，柳阳会在看得见她的视线里铺几张旧报纸白天坐着守望，晚上则在报纸上铺上被子席地而睡！
柳阳随着她妈流浪了一个多星期后，他中学的老师找到了他，劝他重返校园继续就读。因为在她眼中，这学生曾经是那么优秀，也曾经是她的一名得力班干部助手。柳阳却断然拒绝了老师的好意，他说：“我也想去上学，可我妈疯了，每天在外面流浪。我爸也不管她了，她就剩下我这么一个儿子，我再不管她，还有谁来照顾她？”老师听得眼眶渐渐红了，她不再说什么，含着泪默默地离开了。
柳阳的母亲是在这年的夏天去世的！
她死的时候，身上沾满了污泥，秃头上已重新长出了头发，篷乱而又干枯的头发就像这夏天被烈日晒干的杂草。
柳阳用母亲的木梳一遍又一遍地帮她将头发梳理干净，直到梳得她头发光洁顺滑，没有一丝杂乱。他又提来清水，小心翼翼地一遍又一遍地帮她擦拭着那已变得礓硬的躯体，直到她尸身上没有了任何污痕，才在邻居的帮助下小心翼翼地帮她穿上了寿衣入殓。
他始终相信母亲临死前的那一刻是清醒着的，他母亲在前面跑着，他在后面一边喊“妈别跑”一边亦趋亦步地跟着，来到一个荒废的碎石场口，她母亲嚷了一句：“出国”然后纵身往下跳，跳的那一刻她还是精神病人，但当柳阳从淤泥抱起她的那一刹那她是完全意识清醒的，她用满是污泥的手轻抚着儿子的脸，这一瞬间柳阳仿佛看到了在家缝缝补补时的母亲。她最后闭上眼睛的时候两行泪水顺着她的眼角边缘溢出，将脸上的污泥冲出了两条深深的鸿沟。
柳阳用父亲留下来的钱，来到镇上最大的一间棺材铺，花六百元钱给母亲买了店里最好的一口棺木。这六百元在当时已是普通人一年多的薪水，掌柜看到他一个小孩子能从随身的口袋里拿出这钱来眼睛都看直了。柳阳又请掌柜的帮他雇了几个仵作。临出门时，柳阳看到了掌柜那坐在木椅上流着鼻涕和口水的傻女儿，他不由得又想起了自己那疯了已过世的母亲，想到她一生凄苦，不禁潸然泪落。他面前这个傻女人后来成了王药师的妻子。
柳阳将母亲葬到了她平时挑土挖泥的山上。
当三天以后，母亲的一切身后事都办妥后，柳阳坐在空荡荡的，寂静无声的家时，他才悲从中来，他一下子意识到，自己已是真正的孤儿了！
他终于放声大哭，这是他懂事以来第一次尽情发泄。
等他哭够了，他发觉有一只手正温柔地触摸着自己的头发，他讶异地抬起头来，他便看见林菲那张雪白的脸，这是一张清秀得让人心醉的脸！
“我知道你此刻心里一定很难过，所以刚才我不敢打扰你，让你哭出来会好受些。”林菲轻轻地说。
柳阳擦干了眼泪，说：“你来很久了吗？”林菲道：“你哭的时候我就来了。”柳阳脸上一红，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道：“我妈死了，我一个亲人都没有啦！忍不住伤心才哭了。”
林菲清秀的脸上满是怜悯的神色，她柔声道：“你不会觉得孤单的，学校放暑假了，有空我们便过来陪你玩。你瞧，我妹和陈露也都来了，就在大门外。”
柳阳向大门口望去，果然见林燕和陈露正躲在门框左右两侧，不时偷偷向屋内伸头窥探。林菲招手叫道：“你们俩个小鬼头都进来吧。”
林燕和陈露这才嬉皮笑脸地走了进来，陈露藏在背后的手里突然伸到柳阳跟前，小掌心里平放着两颗棒棒糖，她说：“柳阳哥哥，这是给你的。”柳阳一直很喜欢这天真烂漫的小女孩，尽管这时她已读五年级了。
柳阳接过棒棒糖，故意逗她道：“陈露，这糖是不是又从拿爷爷店里偷偷拿的？”陈露小嘴一撅，不满地道：“才不是呢，我问爷爷要的。”柳阳顿时又想起了自己跟随疯了的母亲流浪的日子，每次经过陈四公的杂货店时，他总会从店里拿出几包饼干和糖果跑出来塞到他的布袋里，用充满慈祥的语气说：“留着路上吃。”而当他硬要塞给陈四公钱时，陈四公会板着脸说：“这是四公的小小心意，只送不卖！如果你给钱，四公可不高兴啦。”他自幼缺乏父爱，陈四公以那长者特有的胸怀和慈爱让他头一次领略到父爱般的温暖，日后这种感恩的心态伴随了他的一生。
陈露又道：“柳阳哥哥，我刚刚在门口看到王猴子了。”柳阳回过神来，问：“他人呢？”陈露向林燕一指，笑道：“给她吓跑了。”
“胡说八道，谁说我被吓跑啦，由小到大，我王二六怕过谁来？”随着话音，王二六从大门口大步走了进来。
林燕一见王二六现身，当即向他冲了过去：“王猴子，你弄死了我的蟋蟀，快赔给我。”王二六嬉皮笑脸地说：“不是我弄死的，是你的蟋蟀日子到了寿终正寝啦！”他口中说着，脚下却在屋子里不停跑动，躲避着林燕，跑过林菲身边时，林菲装作漫不经心地闪出来挡了一下他的道，林燕一下子便从后背抓住了他，王二六口中大叫：“快放手，好男不和女斗，我一个人大男人不和你小屁孩一般见识。
林燕双手紧紧扯着他衣服，就是不肯松手。王二六转身一手扯住了她长发，叫道：“你放不放手，不放手我把你头发扯下来，日后让你做尼姑！”林燕道：“你敢扯我一根头发，我一辈子缠着你不放。”
王二六见没法让对方松手一时发了狠，便将她头发扯落了几根。林燕怒了，张开嘴里的两颗大板牙，狠狠地向他肩膀上咬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