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殊途陌路》在线全文免费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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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阳的母亲回家当天晚上便病倒了,而且病得很重。她发着高烧,躺在木板床上口中发出梦呓般的呻吟,柳阳在她额头上敷上浸了冷水的湿毛巾,但她口中却一直叫着:“冷……冷……”柳阳又为她盖上厚厚的棉被,她裹在棉被里反反复复地翻来翻去,床板在她身下随着她的每一次翻滚发出喀吱喀吱的抗议声。柳阳一刻也不敢离开,每隔一段时间,他便将母亲头上敷热了的毛巾重新湿上冷水,扭干然后再敷上去。

房间里的灯光很暗,残旧的墙壁在昏黄的光线照射下显得斑驳陆离,房顶上的瓦片已年久失修,露出了几个拳头大的窿窟,寒风肆无忌惮地呼啸着穿过瓦面和窗户破洞,将吊线下挂着的灯泡和残破的蚊帐吹得左右摇晃。

柳阳坐在灯泡下床前的小板凳上,他内心便似这摇摆的灯泡一样起伏不定,他不清楚母亲的病与白天去二狗家打听父亲的消息是否有关?但他知道母亲自打从二狗家出来后便变得沉默寡言,关于父亲的事,她不说,他也不敢问。

他甚至不能确定王二六的堂叔是否真把母亲的疯病治好了?自他懂事以来,他从未见母亲似这样的病倒过,每次她的精神病发作都是那种歇斯底里式的极端,这让他内心从小充满了恐惧和害怕。而现在,母亲喃喃般的呻吟在他听来竟是如此的静谧和平和,这让他一点都不感到害怕。

他坐在床前,静静地听着母亲的呻吟声和呼呼的风声,偶尔有几只老鼠爬过瓦面的互相追逐声。每隔片刻,他就会掀开棉被帮母亲擦干衣服下的汗,然后再帮她盖回被子换洗头上的毛巾,此刻她的母亲除了呻吟再也不像以往发疯时那样抓他,打他,这让他忽然间感到有种莫名的幸福,尽管他也希望母亲的病尽快好起来,但无可否认,他也享受着这样与母亲和谐相处的时光。

他几次走到窗前,从旧衣服包裹着的窗户破缝里向外面张望,他希望天快点亮起来,这样他就可以早点去药店里帮母亲买药了。可是每次他看到的都是黑漆漆的漫长夜色,只好又回到母亲床前板凳上等着,他坐着坐着好几回朦朦胧胧地睡着了,但母亲的呻吟很快又让他从梦中惊醒,然后便起身去帮她擦汗换毛巾。

一个夜晚他就这样周而复始地重复这样的动作,好不容易听到了外面鸡啼的叫声,他从母亲枕头底下翻出了用旧报纸包着的七块一角六分钱。他知道这已是他母子二人剩下的所有家底了,他忽然想起了母亲白天说的那句话:“你爸上一次往家里汇家用还是三个月前,这三个月再没有音讯和汇过家用了。”

他从七块一角六分钱中抽出了其中的两块,剩下的五块一角六分叠整齐用报纸重新包上放回母亲枕头底下。他口袋中揣着刚放进去的两块钱,出门向镇上药店而去。

这时天还没亮,镇上的居民大多还沉睡在梦乡中,几个挑着青菜的菜农行色匆匆地走在大街上,街道两旁的店铺大部分大都还没开门营业,只有卖早点的铺面亮着灯在准备着食材。

柳阳一只手紧紧捂着装着两块钱的口袋,沿着路旁走在街道上。路过陈四公的杂货店时,他习惯性地停了下来,站在路边向着店铺张望了一眼。

这时杂货店还未开门,但柳阳却仿佛看到了陈四公和蔼可亲的的笑:,他内心对着杂货店的长者陈四公有着深深的敬意和感激!每当他母亲发疯的时候,家里缺的酱醋油盐,大米和生活用品,都是他从陈四公的杂货店赊着拿回家里应急的。

陈四公的杂货店平日里并不对外赊账,甚至在玻璃柜台的显眼位置张贴了“小本生意,概不赊欠!”字样,但对柳阳却是唯一的例外!王家镇上的居民赊不到账时有时便会质问柳四公:“为什么柳家的小孩柳阳能从你这里赊货,我却不可以?”陈四公总是回答:“柳阳是柳阳,你是你,不能混为一谈!”

柳阳每次赊完账后,总会在母亲发完疯清醒的当天便问她要钱还上,从不拖欠。陈四公甚至都不曾在账本上登记过他赊账的凭据。他信任柳阳,对柳阳小小年纪所承受的经历深感同情。从柳阳第一次将自己的孙女陈露带回家的那一刻起,他便对这个长得高高瘦瘦的小孩从此另眼相看!

陈四公的儿子和儿媳都在外地工作,就他一个人带着孙女陈露在镇上生活。陈露到了上学年纪第一天去上学,他把她送到了学校,到了陈露放学的时候他杂货店里却正忙着,腾不开身及时去接。那时侯的陈露个子长得又瘦又小,鼻子上还挂着两串鼻涕,上最后一节课时内急由于胆子小不敢报告老师,把一泡屎尿拉到了裤裆上。陈阳比她高上两个年级,看到她时她正站在校门口放声大哭,她裤裆里的屎有一块从裤管滑到了她脚下,几只红头苍蝇正围着她四处乱飞,别的同学都捂着鼻子避得远远的。柳阳认得她是杂货店家的孙女,杂货店是他放学的必经之路,便将她顺道送回了家。陈四公就是从他手上接过全身臭气烘烘的孙女的时候对他说:“以后凡是家里缺的,便来我店里先拿回去,钱不急,可以慢慢再还!”柳阳感恩图报,从此主动承担了接送陈露上下学的接送任务!

柳阳来到药店时,天刚微微吐白,药店还未开门,他便坐在门前的台阶上等候,他遥望着东方的第一缕晨曦,将金黄色的阳光徐徐铺满了街道和台阶,他感到身上暖洋洋的。昨晚的一宿没睡,他早已身心疲惫,这时放松下来便头枕在台阶旁的柱子上慢慢睡着了。

也不知睡了多久,迷迷糊糊中只听得有脚步声向自己这边走来,他睁开惺忪的睡眼揉了揉,便看到了王药师。

他见王药师脸色发白,无精打采的,每跨出一步便似脚上绑了铁板般沉重。他主动上前向他打招呼道:“您好,王药师!”

王药师吃了一惊,他没料到大清早的在药店门口会有人认出他来,他睁大眼晴仔细地向柳阳瞧了瞧,一下子却没认出他来“你……你是……”

“我是王二六的朋友,昨天我们还有我妈才刚到过你店,你不记得了吗?”柳阳道。

王药师哦的一声:“我记起来了。”

柳阳问:“这么早你也来买药吗?”

王药师神情显得有点忸怩,他提起有力无力的手用食指顶了顶金边镜框,有点语无伦次地解释着:“不是的……哪里是……我只是起来散步不小心……凑巧路过而已,我的身体很好……好得很!”他一边说,一边艰难地移动脚步,继续往街道上走去。

柳阳看着王药师慢吞吞地一步步远去,觉得他今天奇奇怪怪的。

其实王药师并没有走远,他只是在熟人面前放不下面子,不愿意承认自己是来看病抓药的!此刻他正神情痛苦地蹲在前面街口拐角处等候着柳阳离开。

这时天已大亮,街道上活动的人渐渐多了起来,不一会,药店开门了,柳阳第一个跨了进去。可是这药店只是开门卖药,坐店医生并未到来,柳阳坐在板凳上等了大半个小时,医生才跚跚迟来。柳阳向医生仔细描述了母亲的病情,医生便开了两副中草药,叮嘱他每天让病人服用两次。

结帐时柳阳双眼一直紧紧盯着药剂师手里拔动着的算盘,他生怕自己带来的钱不够。费用出来了,诊费和草药一共是一块七角六分钱,这时柳阳才长长地松了口气,他付了费用,将找零的二角四分钱放回口袋,提了药包便匆忙往家里赶。

他路过一卖早点的包子铺时,店主人正在将蒸笼里的面包揭盖摆上桌,热气腾腾的包子散发出诱人的香味,柳阳稍微停留了一下,他另一个没有提药的手从口袋里摸出二角四分钱捏在手里,望着诱人的面包咽了口谗涎,侧头想了想,最终又把钱放回了口袋,继续向家的方向赶去。

他回到家里,来不及去煮药,先去为母亲换毛巾擦汗,可是他来到母亲房中时却没有看到母亲,房间里很乱,棉被掉在地上,母亲的衣服鞋袜和衣服碎布洒落得到处都是。他暗觉不妙,来到家中放锄头簸萁的角落,果然不见了,他一下子全身都像是虚脱了一般软软坐倒在地上。

过了一会,外面传来了母亲又唱又笑的声音,他一个箭步冲到大门口,只见母亲赤裸着身子挑着一担黄泥又唱又笑着地正往家里走来,身后不远处跟着一群看热闹的小孩子。

柳阳见母亲脸色通红,显得十分兴奋,他惦记着母亲还发着高烧,怕她这样折腾会加重病情,他迎了上去,叫了声“妈”,可他母亲神经错乱,对他根本不理不采。他一手抓着簸箕绳索,另一只手伸到她母亲额头上去探热,她母亲一口唾沫吐到他身上,他却不避不闪,直到手指接触到了她额头,觉得已退热了他才放心抽回了手。

她母亲显然被他的举动激怒了,她抡起一只大手劈头盖脸地向他脸上刮来,啪的一声重重地扇在他的半边脸上和耳朵上,他的脸上感到火辣辣的,耳朵里嗡嗡作响。他母亲又一把将他推倒在地上,然后继续唱笑着将黄泥挑进了大厅里。

柳阳坐在地上捂着被母亲打肿了的脸,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却没有哭,他眼看着母亲将泥土挑进家里堆在大厅上,然后又重新挑起空簸箕唱笑着出门去挖土。看热闹的一群小孩子都围在他身旁好奇地看着他,直到他母亲挑着担子出门才又跟着去了。

这一天,柳阳的母亲就这样光着身子进进出出来回往家里挑泥。柳阳不再去阻拦,从他十岁开始,他就学聪明了,知道拦阻的结果只会换来母亲的毒打,根本改变不了母亲狂风暴雨般的发疯。

他去后面厨房里生火为母亲煎好了中药,又熬了一锅小米粥。米粥熬开了,他揭开锅盖时闻着蒸气中的清香味,忍不住吞了口口水,他实在太饿了,但他舍不得吃,他觉得应该让母亲先吃,家里的存粮已不多了。

他趁着母亲挑泥累了歇息的间隙把 吹凉了的汤药端去喂她喝,可还没送到她嘴边,她母亲手一摆,便将他手中的瓷碗碰倒在地上,连药带碗摔得破碎。他强忍着泪水小心将瓷碎清理干净,又换了一只碗将小米粥给她端了过去,这次她的母亲没有反抗,抢过碗来咕噜咕噜几口便喝了个碗空。他怕母亲未吃饱又去盛了一碗,她依旧抢来喝了个精光。柳阳见母亲吃得香便再去盛了第三碗。这次她母亲只吃了几口便要将碗往地上扔,幸好柳阳早日里早养成了经验,每次母亲吃饭时他便一直目不转睛地盯着碗看,一旦见她有摔碗动作便事先伸手去接住,这次也不例外,他眼明手快地将碗接了过来。

他母亲吃饱了,有了精气神,便又唱着歌儿笑着,跳着,挑着空簸箕出了门。

柳阳将母亲吃剩下的大半碗粥捧回厨房里,锅里的小米粥却已见底了,他将锅里残存的米粥倒进母亲的碗里,混着母亲吃剩的大半碗米粥一起喝了。

喝了一碗米粥,他虽然觉得没那么饿了,却是又困又累,他回到自己的房间蒙头便睡。

一觉醒来,已是傍晚时分,他走出房间,只见大厅上的泥土已被堆成了一座土山,她的母亲也累了,正坐在黄土旁地上傻笑着喘大气。他便又去熬了中药,可她母亲只是喝了一小口觉得苦说什么也没法让她再喝了。

到了晚上柳阳又煮了一锅米粥,她母亲这时已累得挑不动了,喝了米粥后不久便睡着了。柳阳为她盖好被子,听她呼吸均匀,又摸了摸她额头,见没有发热,这才放下了心。他喝了母亲吃剩下的米粥,把她房间整理整齐,出大厅用簸箕将堆成山的泥土乘着朦胧的月色一担担地挑了回去。

这时他已满十二岁,力气也比小时候大了许多,再也不用将母亲一担挑回来的黄泥分成几担来挑了,甚至他簸箕能装得比母亲的更满更多。

可是尽管如此,他依旧是忙至下半夜才将大厅里的泥土清理干净,泥土清完了,他也累垮了,这时,他心里便只有一个愿望,希望母亲的疯病明天能好起来。

“以前她都是睡一晚便好了的。”他在上床睡觉前还这样想着,然后便睡着了。

但第二天天刚亮,他便被母亲又唱又笑的声音吵醒,他一骨碌地从床上跳下,走出大厅,她母亲已挑着簸箕唱着笑着出门去了,他只能远远地望到她的背影和她身后传来的傻笑声!

这一天他依旧和头一天一样累得精疲力竭。

直到第三天,他母亲终于清醒过来了,她躺在床上,眼中含着泪水。柳阳高兴极了,他终于可以不用担心母亲又去外面将泥土搬回家了。可是她母亲说的话却又让他再也高兴不起来。

“你的爸死了。”

这是他母亲清醒后对柳阳说的第一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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