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黑,无风。
临近豆瓣家院墙的时候,姜门牙忽见门前似乎站着一个人,不由得心中一抖。屏住呼吸,凝神再看,那人一动不动,只留一个瘦长的背影,对着当街。
如此诡异的姿势,如此诡异的氛围,姜门牙倒吸一口凉气,心中胡乱猜测着,见鬼了?撞邪了?抑或是豆瓣早有预感,提前找来帮手对付我?
脚尖戳地,轻缓至极。一寸一寸,逐渐靠近。
突然,一声干燥的狗吠撕裂夜色,吓得姜门牙险些摔倒。随即,一条黑影从不远处迅捷奔来,一口咬住那瘦长身影的衣襟,哗啦啦带出去老远。
野狗扑腾了几下,又抬头看了看强装镇定的姜门牙,然后龇了龇牙,叼起地上的东西,跑了。
我的个妖魔精怪啊!原来是虚惊一场。那站在门前的根本就不是什么豆瓣请来的帮手,而只是一件颀长的衣服而已!
姜门牙挺了挺身板,长出一口气,喃喃道:“豆瓣这人,实乃怪中之怪。睡觉前,居然要在门外挂上一件衣服,真是生孩子不叫生孩子—下人!”
事不宜迟,姜门牙翻墙而入。他清晰的记得院子中布置,于是找了个最不起眼的角落跳下。
双脚一落地,便看到窗棂纸上映出隐约的人影,而后便是听到一声绵长而沉醉的呼喊。
姜门牙的眼前仿佛出现了一座城池,一个战场,对战双方各持刀剑,你来我往,抵死相斗。
杀声震天之中,一方誓要攻破城门直捣黄龙,一方誓要请君入瓮缴械投降。
曾几何时,姜门牙在梦中,无数次的梦到尸横遍野的沙场,血流成河的战阵。他曾怀疑自己的修道之心不够坚定,总是一不留意,便游弋到凶残弑杀的心境之中。
书中说,道可道,非常道。
书中也说,杀一人者,匪,杀万人者,神。
“姜门牙,你这个缩头乌龟,白天请你玩耍,你装疯卖傻,夜里倒是不请自来。哼~没羞没臊!”豆瓣的声音从屋里传来,随即,窗户被挑开,她的头和两只小白兔伸出窗外,咯咯一笑。
“豆瓣,你跟谁说话呢?”一个男人的声音传出,像极了公鸭呱呱叫。
“你别管!我正在逗傻子玩呢,你忙活你的……”豆瓣盯着院子的黑暗角落。
顷刻之间,姜门牙火冒三丈!
自己精心策划的复仇计划竟如此轻易的被人破解,当真是耻辱至极。
青年能够确定,单凭肉眼,豆瓣是看不到自己的,但偏偏这个贼女子正在直勾勾的盯着自己的方位,仿佛她的视线能够击溃所有黑暗。
姜门牙深吸了一口气,一跺脚,走出阴影,朗声道:“既然你早料到了我会来,那么我此行的目的也就不必赘述了吧!”
豆瓣眉心凝结,眼神有片刻的涣散,而后长出一口气,狡黠的问:“你是来偷我院里的大水缸的?还是来给我死去的老爹上香的?”
“呸!”姜门牙啐一口:“解药!我来拿解药。你我并无仇怨,萍水相逢而已,何必折辱于我?要知道,士可杀不可辱!”
豆瓣轻咬下唇,媚眼如丝,喉咙里发出一声闷哼,反唇相讥:“好一个‘士可杀’!我拍双手赞成哟……既然‘士可杀’,那我便随手杀一杀喽!何来‘折辱’一词……”
公鸭嗓男子的声音再次传来,“豆瓣,你跟他费什么话?春宵苦短,你别总不回应我!”
豆瓣娇嗔一声,骂道:“你们这些贼男人,都是猴急猴急的,上辈子都是饿死鬼啊?”
姜门牙再也听不下去,看不下去了,如此鲜艳的场景,有染修仙求道之赤诚。
他一跺脚,转身要走,豆瓣却挽留一句:“好戏还在后头呢,你别着急走哇!”
姜门牙嗤之以鼻,仰望漫天黑云,骂道:“不知羞耻的贼女子!这解药,我不要也罢。书中说,朝问道,夕死可矣!今日,我不妨就以身殉道……”
“啧啧啧……”豆瓣一脸嘲讽,“没看出来嘛,你还是个书呆子。既然,你用什么‘朝闻道,夕死可矣’标榜自己的好学之心,那我问你,你难到就不想跟我学学巫山云雨里的门道吗?如此,才不枉你来这世上走一遭!”
姜门牙紧咬牙关,甩下一句话后,越墙而出。
“道有深浅,人有高低,道不同,老死不相往来!”
他一气之下,决定回家等死。但躺到火炕上的那一刻,他看到了挂在墙上,母亲生前为他缝制的细麻道服,也看到了父亲生前惯用但此时已经生锈的锄头。
姜门牙鼻子一酸,眼泪扑簌簌落个不停。
我不能死!我死了,我们家就绝户了!
青年坐起身来,点亮油灯,翻出一柜子的修道典籍,匆忙的翻找着,希望能有解毒之法。
竹简的声音在清冷的夜里,显得格外清脆。
一夜无眠,直到雄鸡报晓,姜门牙才一头栽倒在浩如烟海的道学文字中,灰心丧气地沉沉睡去。
这夜,算是白熬了!
清晨,打在姜门牙脸上的第一束阳光是有声音的。
如磬如钟。
“谁啊!”姜门牙一个激灵,坐起身来,撕开被眼屎弥合的眼睛,忽见面前蹲着个女子,正一脸坏笑的打量着自己。另有两只小白兔嗫嚅着,仿佛在吃青草。
“刚才是你打我?”姜门牙质问道。
来人不是别人,正是豆瓣女侠。
仇人见面,分外眼红,姜门牙抬手便欲打回去,随即发出“哎呦喂”一声,整条右臂登时传来蚂蚁啃咬般的痛感。睡觉压到手臂,麻了!根本无法回击。
豆瓣纹丝未动,两眼放光,“麻了吧?活该!”话音未落,食指与拇指弯曲勾连,铆足了劲,朝着姜门牙的肘部重重一弹,精准无比的弹在了麻筋之上。
“呦呦呦,别别别!”蚂蚁撕咬还不够,又来了一条大蜈蚣。一时间,姜门牙的胳膊彻底停滞在半空,动弹不得。
“你不是想杀我吗?不是想抢药吗?来呀!”豆瓣起身,漫不经心的四下打量,话锋突转,问:“你家布置的还挺温馨的,家里还有谁啊?”
姜门牙没好气的反问道:“你瞎吗?家里就我一个人,否则,还能让你得逞?诶~不对啊,我差点忘了,你是怎么知道我家在这里的?”
豆瓣坐到火炕之上,一脸嫌弃的将炕沿下的那双破草鞋踢飞老远,说:“你忘了我是做什么的了?我们猎手啊,最擅长追踪之术!”
“放肆!你把我当猎物?”
“不不不!你只是我的囊中之物。”
姜门牙羞愤难当,一仰脖子,闭上眼,发狠道:“杀了我吧!早死早超生。”
听闻此话,豆瓣如一只见到了萝卜的小白兔,一步跃到姜门牙面前,俯下身子,一口亲在他的脸上。
然后嘻嘻笑着,直至花枝乱颤。
自打有记忆以来,姜门牙从未被女子亲过脸颊,根本不知道是何味道,更何况刚才他闭着眼,什么都没看到。
所以,他只以为是豆瓣用手指摁了自己一下。
青年依旧双目紧闭,呆愣不动,暗道:“无聊至极!用手指戳人,都不如三岁孩童,如此味同嚼蜡的恶作剧有什么好笑的。”
屋中的二人,一个沉浸在暧昧的氛围中,一个沉浸在丧气的氛围中。
笑着笑着,她的脸红了。
呆着呆着,他的嘴笑了。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豆瓣笑累了,趴在姜门牙家的火炕上,命令道:“过来!给老娘捶捶腿,揉揉肩!”
姜门牙拍拍屁股上的土,狡黠的一笑,道:“一口一个老娘,我猜你肯定没我大……”
豆瓣微扬眼角,挑逗说:“我的哪里不如你大?哈哈……”
姜门牙一口气憋在胸口,尴尬的咳嗽起来。
“咳咳咳……你这人真是……真是口无遮拦!不过,我看你笑的如此没心没肺,倒也不像什么坏人,不如,我给你捶捶,你给我药药?”
豆瓣 “呸”了一口,骂道:“多大的人了,还学着小孩子的口吻说话,‘解药’就‘解药,说什么‘药药’,你不觉得恶心么?”
姜门牙继续卖弄童真,就像儿时,想要某个玩具,对父母无理取闹总不能如愿,唯有卖弄童真屡试不爽。后来,这招数,被妹妹学了去,自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姜门牙对豆瓣说:“人家只是想弄个明白嘛。如果真的要死,总要知道你为何杀我,你下的是何种毒药吧……当然,我也不是怕死,只是人家心里乱糟糟的哟。”
面对姜门牙的疑问和要求,豆瓣撅了噘屁股,似是换了一个更舒服的姿势,问:“你,真想知道?”
姜门牙重重的点点头,答:“真想知道!”心中却在暗骂:“此时我做小伏低,莫被我抓住机会,一雪前耻!”
“也没啥可隐瞒的!根本就不是什么毒药,无非是我独门配制的泻药而已……”
“什么?泻药!”
“对呀,没错,就是泻药而已,不好吃吗?”
“我的个妖魔精怪啊!”姜门牙一捂肚子,五官扭曲,不敢再多说一句话,抿着双腿就往茅厕里跑。
豆瓣翻身坐起,拍着炕沿哈哈大笑。“现世报,现世报,现世不报何时报?”
就在姜门牙跑到院子正中的时候,万里晴空,突然一道闪电劈下!
姜门牙拉在裤子里了。
但他似乎忘了眼前的丑态,面朝闪电的方向,凝眸远眺,那里正是大窦村的方向,妹妹的一切不幸,都源自那里。
这一日,干打雷没有下雨。
最后,姜门牙跟豆瓣双方商定,前者为后者挑三天的水,而后者则会将独门解药奉上。
姜门牙心里想的是:“也许,我等不到第三天!”
豆瓣心里想的则是:“肯定,不用等到第三天!”
但这一次,仍是豆瓣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