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是无法选择自己出身的,从懂事起,她就接受了自己的身份——元毓湘。
母亲是一介平民,琉国国主微服私访时有的她,后来母亲入宫被封为梅贵人,身份卑微却又似乎不卑微。
母亲在时,她还曾天真烂漫、衣食无忧过。
母亲走后,这个无情的世界就向她露出了獠牙。
小时她时常在想,若是她真的是一介平民,那该多好啊。不曾迎进宫,就不会有这么悲惨的日子。
她不明白母亲是为了什么而入的宫,爱情么,金钱么。可她觉得母亲两样都不缺。
母亲从来没有像其他妃子那样争过宠爱,她从小时起就从来没有正面见过国主。只见过那一袭明黄的身影,远远的,贵不可言,好像她这样的人上前一步都算在玷污。
至于金钱么,世人皆知不受宠的妃子凄惨。可她身边奴仆成群,吃穿用度无不极好,这些都是银子堆上来的。
她还没有弄明白为什么,母亲就去了。
除了一个叫木槿的暗卫,什么也没留给她。
她的生活落得像瀑布一样快。
一个无权无势、没有母妃庇护的皇子,在后宫会如何,谁都想到。
无非就是人人可欺。
起初她哭泣过,抱怨这个世界对她的不公,然后她明白了也许之前美好的日子都要付出代价的,更明白了,除了母妃谁也不会心疼她的眼泪。
她变得沉默了,变得隐忍了,变得圆滑了。除了在母妃这件事上她挣扎过,其它的她再也没有反抗过。她也反抗不了。
她不是没有想过找个靠山,但她觉得都不靠谱。所谓的靠山,所谓的伙伴,只不过是互相之间的利益交换罢了。她有什么利益是可以让别人图谋的呢。
她非常的清醒,冷静到一种可怕的地步。以至于别人靠近一步,她都在想别人是否有所图谋。
这没什么不好,她觉得。
这是在保护自己。
她经常会被六公主欺负,六公主有一个位份是婕妤的母妃,是以日子过的还算不错。
而六公主跟二皇子是一派的,二皇子的母妃是当今的贵妃娘娘,也是宰相的女儿。
她知道二皇子想要什么,无非就是那个宝座。本来她觉得自己没有母妃,应该不会惊扰到那个人争权夺势。
可是她错了。
难道这个世界上多个随意欺辱的玩具不是更有意思吗,而这个人选还有比自己同父异母的妹妹更好的吗。
六公主最喜欢的就是把她推进玉花池,看她瑟瑟发抖的爬上来,笑得花枝乱颤。
岸上坐着的就是二皇子,有时品着糕点,从没有正眼瞧过她。
有次她实在生气,她在自己寝宫好好的,却被人绑去了玉花池,几次扔进水里。大冬天里,她抱着自己不敢上岸。
她眼前昏花。
这是最后一次了,她想。要死就死吧。
她拽住了岸边二皇子的脚一把上岸,二皇子那金线靴子上全都是水草。
二皇子撇了一眼她,一把把她踹进水里连同靴子一起。
随后,一大堆人把她捞了上来,狠狠打了几十大板。她一场风寒来得过急,身上受了伤,差点丢命。
是木槿不知道从哪里寻的药,把她医好了。
醒来时她笑了一声,感叹自己居然没死。同时也深刻地悟了一个道理,那就是当玩具也是要有资格的。
事后,她就对自己有了非常深刻的价值定位清晰。一个一无是处、连当玩具不够格的人。
渐渐她长至八岁。
几年了,六公主对于推她入水这件事情居然还没玩腻。
她十分了解六公主玩耍的心态,能够将一个玩具的作用发挥到最大。
等六公主走后,她摸了摸肩膀,感觉到那里居然有一点点暖阳的温暖。
唔,看来还不算冷。应当不会风寒。
她想着,将一只手搭上了岸,正要上岸,却觉得那片暖阳被人遮住了,她抬头看见了一个少年笑得十分明媚。
这是谁。她不明白,看她好戏的吗。
可是她演一出好戏也是很累的,她想要上岸了。
却听那人说:“冷吗?”
她怔住了,一时不明白这句话的意思。她感觉非常奇怪,奇怪到就像有一个人会对一个玩具说你累了吗。
缓过神后,她没有理会那个人。
少年穿着一身内侍服,大约是宫里哪个新来的小太监,以为她意外落了水,大发善心呢。
可是那个少年也没有理会她,抓住了那只正在攀爬岸的手腕,一下就把她拽到了岸上。
“好轻。”少年蹙眉说。
她又再一次怔住了,更加不理解现在的情况。
最后她嗫嚅着道:“你会挨罚的,离我远点。”
少年却好像没有听到似的,不知道从哪里变出另外一件内侍服,套在了她的身上。
少年叹口气道:“快回去吧,会着凉的。”
他是听不懂话吗?都说了离她近一点是会受罚的。
她心里转了个圈,自私的想,她已经提醒过了,要帮忙是这个人硬要帮的,受不受罚与她何干。若是明日有人汇报二皇子,她便如实相告。
是以,她扭头就走。
而身后那个少年朝她喊道:“你还没有道谢呢。”
嗤,要是你能活下来,我谢你多少次都可以。
那时她还未想到,活下来,对于他们二人究竟意味着什么。
那天夜里,她却辗转难眠,脑海中始终回想起那个少年极致明媚的笑脸。
她嗤了一声,嘲笑自己的痴心妄想,纵使一个小小的太监也不是她这种人可以肖想的。
睡吧,她想。
常年到头没有人帮她,只因有人赏她个笑脸,她便像猫儿发春一样,真是可笑。
她以为自己早将那个少年遗忘,可事实是深埋进了心底。
往后几次,她再次被推进水后,总是幻想着那日少年再来。那边曾被揪住的手腕时不时发烫,好像预示着主人日渐温暖的身体。
那人真是温柔啊。
琉国算是一个马背上的沙城,男女大防虽不算严重,但皇室最是注重这些,那日那个少年只轻握住了手腕。
一连过了几月,她都没看见那个少年。她私下里打听过,是否有这样一般十岁左右的明媚少年。
大约是不曾有的。
除了各个皇子身边跟着的,宫里的太监少说也要15岁左右。而像他那样一般温暖的少年,怕是早已被人吞吃了吧。
那样温暖的心,那样毫无防备的心,自她惊鸿一瞥后,在这暗无天日的宫里凐灭了。
她曾回想起过那少年,发觉那少年竟生的如此好看,值得赞一个明眸皓齿。
可她没想到,几月后的王后诞辰竟给她一个措手不及。
王后诞辰对于那些奴才而言,也许是极好的休憩日。这意味着没有人愿意,自找没趣找她的麻烦。
可是她却意外收到了王后诞辰的请柬,往年她从未收到过。不是什么被奴才克扣了下来,她有奴才可使唤吗。
而是王后不屑于向她发请柬。这没什么,身份低微去了碍人眼。自己在寝宫里躺那么一天,也不失为不错的选择。
那封红色请柬上用烫金字大大的写着王后二字,烫的她简直要下意识丢掉了。
她不知道该怎么办,那个夜晚她又失眠了。
她是不该去的,可是有人给她发了,那便证明她该去。
她不想与琉国皇室沾染上太多关系。
三年前,在她刚满五岁时,木槿抱着一个木盒回来了。彼时,她的母妃刚死一年。
木槿说,她的母妃死另有原因,只要打开木盒,便能知晓全部真相。
她当然打开了。
这才得知一个惊天秘密,她原来不是琉国皇室的后裔。
江湖上流传着一个传言,说戴家有着能够使人羽化登仙的神药。而她母亲便是当时的戴家家主。
表面上是戴家家主,可是实际上戴家已被大长老所掌控。所谓的戴家家属只不过是这个大长老满足自己私欲的工具罢了。
戴家史上的确出过羽化登仙的神药。也不知是从何人那边拿到的。听说是真正的仙人。
但是仙人恼怒了,给戴家下了诅咒。诅咒他们戴家嫡系女子生下后代不久后暴毙。而神药需要嫡系女子的心头血来炼制。
但凡这届家主的心头血无法炼出真正能够羽化登仙的神药,大长老便威逼利诱她生下后代,用尽一切办法生下女儿。
而她的母亲察觉了大长老的祸心,私自逃出来,逃到了麟国,并与当时的麟国宰相相爱了,孕育了她。
可不知怎的,母亲在麟国的消息落入了戴家大长老的耳中。一夜之间,宰相府全灭。
为了躲避戴家保护她,母亲迫不得已隐姓埋名来到了琉国。
事已至此,似乎母亲的死只是命运的玩笑罢了。
可她仍觉得不公。
母亲应该死在他父亲的怀里,而不是客死异乡。
戴家该死,而欺辱她的琉国皇室也该死。
母亲遗书上还说,她确认了是当今麟国的皇帝泄密给戴家。
这麟国皇帝也该死。
她又觉得十分庆幸自己生在戴家,不然如何完成这血海深仇。
戴家目前虽无法炼制出神药,但他们炼制出的秘药,可以让人内力大增。只可惜,嫡系女子仅可服用三颗,嫡系男子和旁系女子仅可服用一颗,而旁系男子不可服用。
她打算练成天下无敌的神功,取戴家大长老,琉国皇室和麟国皇帝的项上人头。
纠结了一会儿,她来到庭院内,打算挖个坑,把请柬埋了。
突然庭院那边钻出一个脑袋。
是那少年。
她不明白为何少年这时会出现,但她不管,用碎瓷片一下一下割着冻结成块的泥地。
“你该不会是要把请柬埋了吧?”少年问。
她握着瓷片抬起头,月光笼罩下她像个披头散发的女鬼。
“是又如何?”
“你去吧。”
“我不会与皇家的人沾上关系。”她冷冷地回答。
“没有人会害你的,我保证。”少年认真的模样让她恍神。
很快她反应过来,面色难看的嗤了一声,不屑的说道:“你以为你是谁,说让我去我就去么。”你也把我当个唯命是从的玩具?
“去了以后对你没有害处。我保证以后再也没有人会敢害你。”少年亮晶晶的眼眸里竟射出冷光。
是了,她早该想到的。
为何这几月来二皇子一派不再以前一般频繁找她?
不就是因为她有了靠山么。
而这靠山,恰恰是大皇子一派的人。是二皇子的对家。
大皇子是王后所出,此次诞辰邀请她,无非是想拉拢她,好在争夺皇位时有更大的权势。
可惜她什么都没有,注定要让人失望了。她也不想参与这夺位之争,王位罢了,她从不稀罕。
对她而言,王位上不管是谁,都是她要杀的人。
“快滚,告诉你家主子,我不想参与这些事。”她就说为何打听不到这个少年。连知道大皇子旁边一条狗的消息,她都还不够资格。
“你必须得去。”少年跳下来,握住了她用碎瓷片挖土的那只手腕。
上次也是这只手腕,她的眸子闪了闪。
她轻笑一声:“那好,小太监,你告诉我,为何我必须得去?”
“为何我必须得去上赶着做人家的那一条狗?”
少年气了:“什么狗不狗的。我才不会像二皇子那样对你做那种事情。”
少女好整以暇地望着他,他又道:“你不会吃亏的,你什么也不需做,你是皇子,该享有你应得的了。”
“好笑,我应得什么。”
“应得板子?落水?风寒?”她每说一词,少年的脸色便难看一分。
她却突然心慌了,难不成这个少年是真的怜惜她吗?竟有生人真的像母亲那样怜惜她的眼泪吗?
她心跳如鼓。
一片微凉的月色下,那少年说:“对不起。”
三个字,仿佛撞在了她的心房上。让她全身一下子沸腾起来。
她艰涩的开口:“你对不起什么?”
“我应早点来的。我不知你受苦如此之久。我只以为旁人都与二皇子,再不济也如四公主一般。”少年垂下了头,似是真的懊悔。
她从未像此刻如此专注的打量一个人,仿佛要把他看透。她在看这个少年是否在演戏,是否在说谎。
可是全没有。
她只感觉到这个少年身上有着暖阳一般的温暖。
可是这个少年也大概是真的天真。
四公主,她知晓的。
一个常在之女,苟活于后宫,只能说不死罢了。不过还是比她好一点。
从言语上看,这个少年在说谎。谁不知五公主元毓湘人人可欺啊。
可是她却莫名的相信。
其实那日的情形再多她也记不得了。毕竟时隔久远。
只记得那日的感觉。
微凉如水的月光和炙热发烫的手腕。
她最终还是同意了出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