诞辰那日，她挑了自己最华丽的衣裳——一件洗的发白的鹅黄色衣裙。不知是多少年前的样式，老的令人发笑。
她摸了摸请柬，似乎请柬穿的都比她贵。
为何那晚要一时头脑发热答应了那少年，像这般穷酸的去诞辰，即便她是大皇子一派，也是在给王后娘娘丢脸。
可是下一瞬，她就笑了。
她这不大不小的寝宫一瞬间涌进十几个奴才。
他们笑着围着她，替她梳妆，替她打扮，仿佛又回到了母亲还在的时光。
最后，她穿上了一件玫红色的衣衫。消瘦的脸颊也涂上了粉红的脂粉，和着衣衫像是牡丹花一样娇艳。
只听得一声五公主到，宫女牵着她入了座。
她的指尖扭紧了衣角，不敢去看旁人脸色，她已经能听到那些窃窃私语的声音，或是惊诧，或是不屑，或是嘲笑，或是等着看一出好戏。
而她不安的心中反复回想一句话——不该来的。
这是王后诞辰，所有人都小心谨慎。
几场歌舞后，她听到一声雄厚的男声，是皇帝。
“不必拘谨，王后诞辰，且放开了吧。”
就是这个男人。
她的指甲嵌进了肉里，一股血液直冲他的大脑，杀了他，这是唯一的想法。
就现在杀了他。
不行。
会给那人招来麻烦的。
她僵硬的端起桌上的酒杯一饮而尽，是适合女儿家的梅子酒，初入口时甘甜，等回过神来又带上点炙烤感，她喝得过急呛了两声。
旁边传了一声轻笑。
她用眼角余光打量着，只看到与她一般玫红色的衣衫。
这人是谁，她大概知道，是大皇子。
刚刚被宫女牵上来时，她没有左顾右盼，只知道自己的座次只在王后之下。
那与自己同桌的人，必是大皇子了。
她只想谨小慎微的吃完，完成与那人的约定，然后缩回自己的寝宫。
热闹的诞辰逐渐安定下来，皇帝金口一开，说满足王后一个愿望。众人都在喝彩，而她只想快点结束。
该死，她的脸怎么如此之烫，该不会是那杯梅子酒。
啧，她居然是个一杯倒。
就不该喝什么酒。
快点结束吧。
她摸了摸脸，像害了风寒似的。
王后说了什么，她也没用心听。
一瞬间好静，似乎有无数人向这边看来。看什么，看她醉酒么。有什么好看的。
快点把你们的目光收回去。眼珠子长在脸上尽看些不该看的。
不讨喜的东西。
“王后刚刚说什么，居然要过继五公主！”
“王后怎么会过继五公主，四公主也比五公主好啊。”
“王后到底是如何想的？”
铺天盖地的讨论像潮水般涌来，没有一条是在质疑王后，都在怀疑她的价值。
好痛，耳朵像是在被虫子啃噬一样。
皇帝站在高处俯瞰道：“五公主可愿意？”
她放下了揉捏耳朵的手，挥开了大皇子欲伸来的高枝，从原位走出，扑通一声跪下，在众人惊诧的眼神中铿锵有力地答道：“儿臣不愿。”
“儿臣以为王后娘娘身为帝后，身份尊贵，儿臣出身贫寒，侥幸沾了一点贵气罢了，实在不够资格充当嫡子。”
她将头磕的砰砰响，掩盖她更乱的心。
总之无论旁人如何规劝，她一律装傻充愣，当个不识好歹的愣头青。
一片静默后，她以为旁人都放弃了，包括那个大皇子，却听到扑通一声，身侧跪下一个同她一样玫红色衣衫的少年。
少年稚气的声音显得铿锵有力：“母后，儿臣以为五皇妹不过太欢喜惊到了，所以才连翻推拒。儿臣从第一眼见到五皇妹时，便觉得似曾相识，十分合缘。既然皇妹目前还无法接受，那便暂且搬去嫡子寝宫小住片刻，也好与儿臣作个玩伴。”
众人一听这话更是诧异，这五公主不知好歹，为何大皇子非要她，既无母妃又无宗族实力还不受宠爱，这么一个身份低微的废物，强要了回去又有何用。
她起初也是如此想的。
可是少年一开口，她就知晓了，这大皇子就是那个小太监，一切似乎都变得合理了，这是一个真心珍重她的人。
再多说什么似乎就真的是不知好歹了，她也不想演戏结束后看到那张明媚的脸上露出失望的表情，最终应下了。
可大家都心知肚明，入了嫡子寝宫，正式封为嫡子还不是一个旨意的事。
她也该收拾东西了。她没同大皇子打招呼，也没叫上任何奴仆，自己一个人急匆匆走了。
行至玉花池，她突然有闲心赏起了池中的荷花，此时已是冬至，点点粉荷却仍然含苞待放，想来底下是流不断的春水，那是对于植物而言，她未觉得与平日寒凉的池水有何不同。
她情不自禁向前走了几步，最终停在岸边。物是人非了，现在她已是嫡子。
突然，她感到身后一股推力，下一瞬扑通掉进了水里。
她提起裙角，不沾到一点水草，打着寒颤看向岸上，是二皇子。
二皇子冷冷的看着她道：“以为自己攀上高枝了？还不照样是个下贱的东西。”
她没有理会二皇子，游到另一边打算上岸。二皇子却在她即将上岸时，一把提起了她，狠狠扔在地上。
“为何不理会本皇子？”二皇子掐住她的脖子道，“莫非你也要开始像大皇子那样自以为清贵，不把本皇子放在眼里？”
她垂眸看向一边，并不理会他。
“够了，”二皇子的眼眶通红，“你说若本皇子在这里亲手掌掴你，你顶着一张通红的小脸去，他是否会半分怜惜？也许会的吧，可他会为你出头么？”
“要打便打吧，这般废话，你这是……急了？”她讽刺地笑笑。
啪的一声她捂着那边脸颊无动于衷。
再坚持片刻，她想。
原来做了嫡子也与从前没有分别啊，恍惚想起了那个少年，可心中下一瞬又在嘲笑自己痴心妄想。
她似乎明白了为何大皇子一派非要过继她，无非就是给二皇子添堵罢了。
她正在愣神，恍惚发觉那个站在岸上高高在上的身影也落进了水里，随后一堆奴仆拥住了她。
“无事便好。”少年将一件薄衫套在她身上。
“今日之事，本殿做主。是二皇子残害手足，蓄意谋害嫡子。本殿身为太子，亦是长子，小作惩戒罢了。”
奴仆们都低声应和着。
“为何草草离开了宴席，我想去寻你，早已不见了。”少年坐在她床头。
甜腻的熏香缓缓燃着，甜蜜的气息盈满了整个宫殿。她的衣物早已换下，躺在柔软的丝绸被褥上，才服过风寒药。
她还未出声，少年的指尖攀上了她微凉的脸颊，一下一下摩挲着。
“痛么？”少年蹙眉，似是心疼。
脸上一下子烧了起来，全身都僵硬了，唯一能感觉到的只有这轻柔的触感。
她未开口，惊诧到了。不过几瞬，少年将手收回。
“怎么可能不痛，”少年垂眸，自嘲地笑笑，“他下手从来都是往死里打。”
“不必再忍了，有我。”
二人再度无话。
“你好好歇息吧。”
少年替她掖好了被角，转身就要走。
她小声说：“我只是去拿寝宫里的东西，并非不告而别。”
“这种事情让奴才们做就好了。”
少年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补充道：“适才我已让内监局挑几个伶俐的宫女过来伺候，约莫一会儿就来了。王妹要是稍微舒服了些，也可去内务府自行挑选，无人会说不是，只管报上我名号好了。”
尽管少年看不到，她还是轻轻点了点头。
等那道玫红色身影消失不见，她缩进温暖的被褥里，叹道，真是温柔啊。
日子与从前并无不同。无非就是吃穿用度精细了些。
她私底下还在练武，仍想着何时手刃仇人，却不知为何心中总想起那人的脸。
每每想至此处，她手中的剑刃便挥得更凌厉了些，似是要斩断些什么。
寻常的一日，她让人搬了一个暖凳过来，然后挥退宫人独自看些话本。日子确实比之前过的好些，可也更拘束了，往常白日里只要二皇子不唤她，她的寝宫基本无人，便可以自行做些事。
快要到夏日了吧，正午时分在室外有些燥热，她用手背随意拭去了额上的汗渍。
只听得一声轻笑，她偏头，是王兄啊。
“都季夏了，为何还要在外头看书。看呐，全是汗。”王兄掏出手帕，不由分说地把她的手拽过去，擦了擦手背。
“外面日头好。”她木讷的答。
“屋内太暗了么，燃几盏烛火吧。”
她道：“也不是。晒着暖暖的，很舒服。”
“小心中暑了，还是在屋内看。过几日就是仲夏了，内监局正在分冰，过几日你喊人领了吧。要是不够用，尽管跟王兄说。王兄这里多的是，你尽可拿走。”
她道：“知道了。谢王兄。”其实贴身宫女幽兰早已说过了。
“你瞧，这是什么？”王兄从背后拿出一个竹杆一样的东西。
“这是竹蜻蜓，民间的小玩意儿，见过没？小福子同我说过，我觉得有趣，让小福子搜罗来带给你。”
也许真的孩童的确会觉得有趣。可她早已没有那般纯洁的孩童心性了。
她仍是笑嘻嘻的接了，装作感兴趣的样子。
“我就知道你对这感兴趣。”
王兄捡起她扔在暖凳上的话本，随意翻了两眼，她燥的手都不知往哪里放。
那本话本讲述的是一个书生和一个女鬼的爱情故事，不适宜孩童看。
王兄道：“你还喜欢看这种吗？神仙鬼怪的。看着挺有趣，只是不要落了功课。你要是确实喜欢，改日我让小福子也带几本来。毕竟也快到那年纪了。”
王兄莫不是说她少女怀春？
呀，怎会有这种误会。
她摆了摆手道：“闲来无事的消遣，算不得什么。”
“我还是让小福子带几本吧，怕你在这宫里闷坏了，我不常来。只是这看的话本由我来定，这本我就没收了。”
少年微红的耳垂显露出了他的羞燥，真不知这本话本是谁给王妹的，怎会有这样的情节，他却全然忘了自己与这位王妹仅相差一岁而已。
她立刻点了点头，不再说些什么。
这只是寻常她与王兄相处的一点罢了。
后来她坐在和亲的马车上，慢慢回想起王兄与她相处的点点滴滴，禁不住热泪盈眶。
王兄待她确实是极好的。
而她看着自己粗糙的指尖，那是练功留下的老茧，一时无话。
不要再沉溺了，她心中叹道，她未来可是要杀尽琉国皇室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