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翠翠带着小花去洗脸，到了后院，小花熟练的就要接水龙头上的冷水洗脸，周翠翠连忙阻止。
“小花，别用冷水洗，太凉了。”虽然刚过了秋分，天气还并没有太寒冷，可对一个小女娃来说，冷水洗脸还是凉了点。
可小花显然已经习惯了，她转头对周翠翠道：“妈妈，现在不冷，到了冬天，那才冷尼！洗脸的时候，脸也痛，手也痛，所以每次姐姐都用手把毛巾捂的热一点，再帮我擦脸。”
说完，小花大概发现自己说了不好的话，她虽然不明白妈妈今天怎么和之前不太一样，但骨子里对以往的那些训斥，还是让她产生了习惯，只听她又连忙对周翠翠道：“妈妈，我、我下次一定自己洗脸，不让姐姐帮我了，自己的事情，要自己做。”
是，自己的事情自己错，可这句话在一个只有五岁的孩子身上，并不能一概而论，毕竟她小小的、稚嫩的身体还不能承受所有。
周翠翠心里难受，鼻头一酸，她连忙背过身去用手揉了揉同样发酸的眼睛，再回头微笑着对小花道：“小花，你等我一下。”
周翠翠回屋里，在三奶奶异样的目光中，找张大夫借了脸盆、毛巾和热水瓶，周翠翠在盆里倒了些许热水，又去水龙头下接了冷水，回来给小花洗脸，小花站着笔直，紧闭双眼，一动不敢动。
周翠翠被她的站姿逗笑了，噗嗤低头一乐，这一低头，就瞧见水盆里倒映着的一张陌生的脸孔，约莫三十岁不到，一头乌发扎了个麻花辫，稍稍有几分凌乱，鹅蛋脸，长得还算白净，小鼻子小嘴，眼睛也不大，但亮堂堂像落了星星在里头，尤其是此刻脸颊上洋溢的笑意，灿烂的仿佛整个人都在发光。
只是这光明没能亮太久，那笑容突然僵硬了下来，接着那双本不算大的眼睛，一下子瞪得圆滚滚，仿佛要从眼眶里脱落出来似的。
啪嗒！
周翠翠手里的毛巾掉进了脸盆里，溅出的水纹就跟周翠翠此刻的心跳一样，抖个不停。
周翠翠湿漉漉的手摸了摸自己的脸，这张脸她完全不认识，也就是说，这并不是她的脸，更不是她的身体，她的灵魂是周翠翠，可身体却变成了别人。
周翠翠慌得不行，她不敢相信，转身朝不远处的小河跑去，踩着河边的泥巴上了水泥板搭的河埠头，周翠翠跪趴在河埠头的板面上，伸头去看水里自己的倒映，与脸盆里的那般模样无二。
周翠翠一下子瘫坐在了板面上，仰头望着天空，秋高气爽，湛蓝如洗，是她这辈子……不，应该说，这两辈子目前见过的，最美的天空了。
周翠翠看着看着，忍不住嗤笑一声：“我该不是死而复生……重生了吧？”
说着，又朝四周看了看：“我们伟大的祖国疆土上居然还有如此贫穷落后的地方？怕是还停留在八九十年代的时候吧？”
“妈妈，妈妈！”
没等周翠翠再多感慨两句，岸上就传来了小花焦急的呼唤声。
周翠翠抬头去看，小女娃双手手心相对，手背微微弓起，圈着自己的嘴鼻作出喇叭的形状朝自己大喊：“妈妈，你快上来，水里有水猴子，他会把你拉到水里吃掉的，妈妈！”
周翠翠听那声音都带着哭腔了，估计自己再不上去，小女娃又得哭了，周翠翠回头又看了一眼水面上倒映的自己，便连忙站起身上了岸。
周翠翠走到小花面前，见小花一脸的水渍还没擦，连忙拉着小女娃回去重新洗脸。
帮小花洗好脸，再回到堂屋，小花的姐姐小敏也已经包扎好了伤口，周翠翠见她衣领子都是血，想起刚才树下见到的那一幕，依然心有余悸，上前对小敏道：“以后不许爬树了，知道吗？”
小敏以为妈妈是在怪自己偷柿子，本来就没血色的脸一下子更白了，一下子跪坐在钢丝床上，双手合十哑声朝周翠翠哀求道：“我、我下次再也不敢了，妈你别打我了，求求你。”
小敏的害怕不像是装出来的，她缩着膀子仿佛自己下一秒就有可能随时挨打，那副苦苦哀求的模样，愣是让周翠翠一时没缓过神来。
“小敏，我……”
等回神是时，周翠翠下意识就想去抱一抱小敏，可她刚朝小敏伸出双手，话也才刚出口，小敏就被坐在一旁的三奶奶一把护进了怀里。
三奶奶抱着眼睛湿润的小敏，瞪着周翠翠冷着老脸朝她呵斥：“周翠！这世上怎么会有你这样的妈？你平日里好吃懒做就算了，现在农忙，玉好放了学回来就得去地里干活，你不去帮忙就算了，闲在家连饭都不给孩子们做，你看把俩孩子瘦得，身上没几两肉全是骨头，那柿子树比屋顶都高，小敏才多大？十岁不带的娃子，要不是饿的实在没法子，她会去爬那么高的树？她敢去爬那么高的树？”
周翠翠说不出话来，她对原身的过去并不知情，可看着小敏和小花俩姐妹瘦得皮包骨的模样，她知道三奶奶没说谎，所以占了原主身体的她也只能默默承受这份责骂。
谁知被三奶奶护在怀里的小敏，此刻从三奶奶怀里挣出来，竟替周翠翠辩解起来：“三奶奶，三奶奶，不是这样的，我妈不是不管我和妹妹，我妈是要养好身体给我们生小弟弟，等我妈生下弟弟，奶奶和姑姑她们就不会欺负我妈了。”
三奶奶心疼的摸了摸小敏的后颈，对周翠翠道：“周翠，你就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女娃怎么了？养大了孝顺的还是女儿，你偏不信，整日别人说什么就是什么，年纪轻轻跟你婆婆不学好，学什么重男轻女，那村上都说了，生男生女那都一样，再说玉好那老师的工作多好啊，你这三胎一生，他工作也得跟着丢，是，他现在工资是不高，可日后这国家靠的还得是这些文化人，老师的工资不会一直这么低的，你年纪轻轻还怕再等几年吗？眼瞅着好日子就在后头你不过，整日里作这作那，我告诉你周翠，你再这么作下去，再好的福气也得让你作没了！”
“你婆婆是嘴碎，就因为你没生儿子说了你几句，你那么大本事，不会回嘴吗？居然还拿小敏小花撒气，动不动就打孩子，这俩孩子多懂事啊，尤其是小敏，但凡谁说你不是，她总是第一个冲出来护着你，可你呢？你是怎么给人当妈的？这都入秋了，俩孩子还穿着夏天的凉鞋，去年冬天玉好出差几天，你给俩孩子吃的什么，你忘了我可没忘，一人一把瓜子就当一日三餐，俩孩子被你饿的在雪地里吃雪球，周翠，举头三尺有神明，你这么对孩子，就不怕日后遭报应吗？啊？”
周翠翠想，若周翠真如三奶奶说的这般当妈，那她这会儿估摸着已经遭报应了吧。
转头再去看三奶奶怀里的小敏，露在凉鞋外的脚指头一个赛一个黑，不合身的长裤露出脚踝一大截，两条腿跟麻杆儿一样，贴身的背心领子早已洗的破破烂烂，外头照着一件洗得跟豆腐干一样皱巴巴的格子衬衣，长度都快赶上裙子了，一头短发跟狗啃出来的；再看站在门槛边上的小花，同样狗啃的发型，同样赤脚穿着凉鞋，长长的裤子被卷了好几道，小花没有背心，只穿了一件土布做的长袖上衣，估计那裤腰再低点，肚皮都能露出来。
周翠翠心里百般不是滋味，她想，上天之所以给了她重生的机会，大约就是来拯救她们俩的。
周翠翠回头对三奶奶道：“三奶奶，您放心，从今天起，我一定不会再让她们俩饿肚子，我跟您发誓！”
三奶奶可不信，毕竟周翠以往做的缺德事儿可不少，可当着俩小女娃的面，三奶奶便道：“希望你这次真能改。”
从张大夫那儿出了门，周翠翠一手牵着一个，忍不住问左手边的小敏：“头还疼不疼？晕不晕？要不要妈抱你？”
小敏低着头摇了摇，周翠翠看不见她小脸上的表情，只觉得自己的手被手心里握着的小手抓的更紧了。
小花回头看了一眼落在后头的三奶奶，仰头对周翠翠稚声道：“妈妈，我们可不可以走慢一点？”
周翠翠柔声一笑：“小花刚才不是说肚子饿了吗？咱们快点回家，妈给你做饭吃。”
小花道：“可是我想等三奶奶一起。”
周翠翠回头，原本跟着他们身后没几步的三奶奶，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离了好几百米远，周翠翠暗骂自己粗心，连忙停下脚步。
“那咱们走慢点，等等三奶奶。”
小花欢快道：“好！”
小敏也点了下头：“嗯！”
小花撒开周翠翠的手，在路边摘了一朵野菊花，回来递给周翠翠：“妈妈，送给你。”
“谢谢小花妹妹。”
周翠翠接过野菊花，低头闻了闻，淡淡的花香裹挟着一股清新的气息扑鼻而来，周翠翠仰头放眼望去，刚才一路狂奔，只顾着给小敏看大夫，沿途的风景一点没顾上，如今再看，满目的金色田野一望无际，金色与蓝色一冷一热两种完全不同的色彩，此刻却在地平线完美的交会融合。
眼前的场景，周翠翠上辈子只在梵高的油画里见过，现实中显然比油画更让人震撼。
“怎么又停下了？”好容易赶上来的三奶奶朝面前的母女三人问道。
周翠翠道：“小花说要等您一块走。”
“哎吆，我的小花妹妹唷。”三奶奶拉过小花的手，慈爱地摸了摸小花软乎乎的脸颊，“乖，刚不是说肚子饿吗？快回去，回去让你妈给你做好吃的，奶奶没事，等你们吃完饭，奶奶也到家了。”
说这话的时候，周翠翠明显感觉三奶奶眼角瞥了她一眼，她知道三奶奶这是怕她言而无信不给孩子做饭吃，故意这么说想“提醒提醒”她，老人家真心疼爱这俩孩子，周翠翠自然也不会生气，只对周奶奶道：“三奶奶，咱们一块走吧，这路不平又窄，您一个人我也不放心。”
田埂上的泥巴路，坑坑洼洼不说，窄的只能并排走两个人，旁边都是田沟，老人万一摔一跤，情况还真不好说。
三奶奶看了看周翠翠，见她笑的一脸真诚，手里还牵着小敏，这放在以前是绝对不可能出现的场景，也没再像之前在小诊所里那样一直冷着脸了，缓和了语气对周翠翠道：“我是小脚，走路慢，你要等我，俩孩子怕是得饿的前胸贴后背，那小敏衣服上还都是血呢，你先回去，给小敏换身衣裳，给俩孩子做点饭，别等我了。”
“小脚？”周翠翠低头往三奶奶脚上一看，难怪她就觉得三奶奶走路跟别人不太一样，原来三奶奶是三寸金莲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