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月初八，酉时初。
慕家用来迎亲的牛车准时抵达孟家院子，大周的婚嫁之礼均在暮时，虽是喜事，但十分简洁肃穆，只需上跪天，下跪地，中间跪父母，即可算是完成了迎亲礼。
来孟家迎亲的人并非是慕连笙，而是慕家二郎慕连景，据说新郎临出门前摔了一跤，不良于行，只得让二郎代替迎亲。
帮忙迎亲的媒婆姓王，长的矮矮胖胖，一笑脸上两个大酒窝，很是喜庆，她三言两语将慕连笙无法亲自迎亲的原由解释了一遍。
孟大山和李慧娘唯唯诺诺的压根不敢有异议，他们的想法很简单，只要慕家认下这门亲事，他们也就满足了。
西陵殊对此也没有任何异议，她将新娘用于遮面的圆扇换成了玄色盖头，否则这一路光是举着扇，她就得吃不少苦头。
媒婆见到了时辰，忙高声唱喝：“拜别爹娘，新娘子出门喽。”
西陵殊给孟大山和李慧娘嗑了三个头，这才在媒婆的搀扶下坐上牛车，慕连景亲自驾着牛车，缓缓将西陵殊带出了孟家院子。
孟大山和李慧娘心情复杂的将冒牌女儿送出了门，心里充满了不舍，四大箱子嫁妆堆满牛车，前来凑热闹的百姓，无一不露出羡慕的眼神。
十里枫与七槐里隔着三个山头，两辆牛车足足走了三个时辰，翻山越岭爬沟，直到次日的丑时初才抵达慕家。
慕家在十枫里算是大户，但慕连笙这一家子早就被原氏逐出了家门，算是单独立户，西陵殊原以为婚礼只有慕连笙一家人在，不料才刚看到慕家的院门，她就听到院子里有人在觊觎她的嫁妆。
“祖母，我都打听过了，那孟屠夫前两日就在七槐里收账，那边都传遍了，说孟家的嫁妆有好几箱，估摸着足够咱们吃上大半年。”这是一个年轻男子的声音，年纪应在二十岁左右，不知是慕连笙的哪个堂兄弟。
“堂兄说的对，孟屠夫宰了一辈子的猪羊，肯定昧下过不少肉，他就这一个闺女，嫁妆定然丰厚。”这声堂兄揭示了两人的身份。
西陵殊了然。
慕远方的嫡母原氏生有两儿两女，两个女儿皆已嫁到外乡，长子慕远杰生有长孙慕连安，正是第一个说话的男子。
次子慕远仪生了次孙慕连进，正是第二个说话的男子。
两人话里话外都在窜揣原氏抢夺她的嫁妆。
一个说话语气颇显尖锐的老妇重重呸了一声：“老婆子还用你们两个小崽子多话，你们只需找了人，帮着把嫁妆搬回家就行了。”
“祖母威武…”
“还是我家祖母厉害…”
原氏得意的笑了两声：“边去，油嘴滑舌的东西。”
“听说那孟家丫头长的还挺清秀？”慕连安压低声音，凑到堂弟身边咬耳朵，语声中透出一股子猥琐，“我还没见过屠夫的女儿，不知道摸起来是什么感觉？”
“我听说她长的可白了，跟刚出水的豆腐似的。”慕连进也嘿嘿笑了两声：“原以为这孟丫是丑的不敢见人，才会被孟屠夫藏在家里，前几日她跟着孟屠夫出门要账，七槐里的人都瞧见了，说她比李慧娘还要漂亮几分。”
“啧，那李慧娘以前给富户当过暖床的通房，滋味肯定不错，可惜了…”慕连安颇有几分遗憾：“那个只会宰猪的屠夫懂什么了，白瞎了李慧娘那副身段儿。”
慕连进一听这话，不由嗤笑起来，两人往着猥琐的路上一路狂奔。
西陵殊：“……”
她大概猜到慕家是个什么情形了，慕连笙未曾去迎亲，恐怕不是摔了跤不良于行，而是根本出不了门。
看来今晚要热闹了。
牛车缓缓停到了慕家院子的门口，媒婆扶着西陵殊下了车，院门口摆着火盆，跨过火盆后，她算是正式进了慕家门。
“娘，奶奶说新娘子的嫁妆是咱们家的，咱们什么时候才能搬回家呀？”一个女娃娃声音在人群在显的十分响亮：“他们说新娘子的爹是个杀猪的，家里不缺肉，我想吃肉，娘，我想吃肉。”
“秀娘别急。”一个女人说道：“等新娘子拜完了堂，奶奶才会运走嫁妆，再忍忍，待回了家，娘给你烙肉饼吃。”
西陵殊嗤笑一声，这家人想的倒是挺美。
慕连笙家的院子比孟家院子略小，从大门口到堂屋，约有百步左右，一路上都有人叽叽喳喳的跟在她后面，但并非是来观礼的，这些人从头到尾都只是盯着她的嫁妆箱子，猜测里面装着什么好物什。
堂屋里没有红烛，没有喜宴，只有媒婆一路扶着西陵殊直接跪在一个破旧的蒲团上，拜了天地父母后，直接被送入了新房。
西陵殊坐在床边上，垂头盯着盖头下面的方寸之地，少时，她听见有人推门进来，紧接着，一双黑色靴子出现在她的视线以内。
“今日对不住，没能亲自去迎亲。”慕连笙的声音很是清冽，温和中带着疏离淡漠，他轻咳了两声：“家里临时出了些事，实在抱歉。”
纵然是被孟大山挟恩结亲，他也客气有礼。
西陵殊伸手指了指盖头，径直问道：“可以把盖头揭了再道歉吗？”
“额…”慕连笙怔愣片刻，随即才伸手掀起了盖头，视线跟恰好抬头的西陵殊撞了个满怀。
西陵殊只着了淡妆，抹了些唇脂，衬的脸颊白皙，眉目如画，眼神幽深，这幅长相不由让他有了片刻的失神。
当年，被迫与孟家结亲，他未曾见过孟丫，只在送定亲礼的时候去过孟家院子，他犹记得那时的情形，院子里蚊虫满天飞，嗡嗡作响，浓郁的血腥味和臭味让他的二哥慕连景当即吐了出来。
他虽强行抑住了呕吐的欲望，但回家后衣裳连洗了三次，也没能洗净那股子味道，他的婚事是为了救慕连景，慕连景深觉对不住他，便时常出去打听孟丫，听闻她身患重病、长相丑陋，这才被孟氏夫妇藏在家中。
慕连笙万万也没有料到，传闻尽不可信。
西陵殊看着眼前的俊秀少年，心里同样有些淡淡的惊讶，西境被孤燕山上终年不化的积雪隔绝在中原之外，成为世间不可知之地，西境的男子终日靠打猎为生，身高体健，五官粗狂。
在她的心目中，最为俊美的男子当属将她灭族的好师父谢冰河，只是谢冰河长相冷峻，纵使微笑的时候也会让人觉得触不可及，就像孤燕山上的积雪，纯净、寒冷，与这世间隔着无法跨越的鸿沟。
慕连笙给人的感觉很温和，眼神清澈透亮，只是他苍白的脸上带着不正常的红晕，身量修长，可惜过份削瘦，脖颈间青筋微突，青色血管清晰可见，明显重病缠身，难怪李慧娘说慕家三郎的身子骨不太好。
他身上的玄色喜服一看就是旧物，像是有人穿过的，袖口已经有了明显的破损，只是浆洗的十分干净。
西陵殊直勾勾的眼神让慕连笙莫名生出一丝尴尬，他收回视线，将盖头仔细叠好放在床头，转身走到桌边倒了杯热水递给西陵殊，这才开了口：“你饿了吧，娘给你备了些吃的，我去端过来。”
“等一下。”西陵殊唤住他，稍作思忖后就决定快刀斩乱麻，直接开了口：“你未能去迎亲，是家里人不准你去吗？”
慕连笙微怔。
西陵殊神色平静，轻声解释：“你在五柳乡是很有名的人，你家里的事情我也曾有过耳闻。”
原氏苛待庶子在五柳乡不是秘密，否则慕连笙的爹不会十四岁就成亲单独立户，慕连景急需救命时，原氏连一个大子也不肯拿出来，任由慕连笙跟屠夫的女儿结了亲。
“既然你知道，为何还要嫁过来？”慕连笙的声音也很平静，他认真的看着西陵殊，很是直接的说道：“我家的情况很复杂，远远不如你娘家的日子舒适。”
“我也不愿意，但父母之命，我跟你一样无法拒绝。”西陵殊捧着水杯，眸中浮出一抹笑意，不甚在意的追问了一句：“你是不乐意娶一个屠夫的女儿，还是单纯不愿意娶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