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空气里还有焦灰的气息，身着破布麻衣的男人接起一片黑絮，于指腹之间捻成粉末。他扶正眼前这户“人家”悬在门外的灯笼。
随后，一路熄灭了的灯笼里都跳出火光。
“你是什么人？从哪儿来？”一个稚嫩的声音拦住了麻衣鬼的去路，是这家主人的小儿子。
“小鬼不识得我？”麻衣鬼俯下身，撩开自己兜帽的一角，飘出异香。
扁脑袋的小孩垫脚往里瞧了一瞧，黑洞洞的，什么也看不清楚，复又说道：“我管你是谁，你摸脏了我家的灯笼！”
“我给你擦干净就是了。”他的手刚捻过黑烟，灯笼多了几个黑印。
“不行不行，要赔的，要赔的。”小孩眼见灯笼被污，急得跳脚，伸手扯着眼前人的衣角不放。
“可我未带银两。”麻衣鬼摊开双手。
“那也不行，你摸坏了就是要赔。”
看小童不识得他，破布麻衣便不愿多做停留，欲往前走，
“它不干净了！要一吊钱。”小童漫天要价，拦住了他的去路。
“你这小鬼，怎的如此不通道理。”
“你不许走！娘——快来啊娘，有人弄坏了咱家东西！”
这家妇人听见孩子在门口吵闹，出门看见一个叫花子模样的鬼魂在与孩子拉扯。她忙不迭紧走了两步将小童揽在怀中，语调里满是警惕，道：“来人是谁？”一面仰头看向粗布麻衣。
“这位夫人认得我否？”
“娘，这人好生奇怪，逢人就问认不认识他。”
妇人摇了摇头 ，没有日出日落的幽都，没有什么是能让他们铭记的。
麻衣鬼好像对回答并不觉得意外:“抱歉弄脏了夫人家的灯笼，身上又没有银钱……”
妇人觉得这个孤魂衣衫褴褛，倒像是被黄泉路上的野狗盘剥所致。他或许正因为没有银钱上路，才白白遭这些家伙欺辱。想到这，妇人不由得心生怜悯。她道歉：“不妨事。孩子还小就来这了这边，没有规矩，您多担待。”
小男娃捂着被娘捏着的耳朵，一脸恨恨，动起脑筋想要怎么着找补回来。
脑筋跳动。
“小鬼是贪玩跌落入枯井罢。”粗布麻衣看着小童扁扁的脑袋，上面挂着粉嘟嘟的浆液。
妇人点点头，面有愧色。
在这家妇人死前的几日，她遍寻小儿子皆没有踪迹，直至家中的一口枯井，散出了难以名状的气味……
那妇人凡间的丈夫提溜着两条鲜鱼回家时，围着屋子喊了三圈也不见妇人搭话，方瞧见后院儿那棵歪脖子树上飘飘摇摇的挂着一个人。男人还来不及哭丧妻之痛，顺着妇人浑浊且直勾勾的眸子望向枯井，而井中大头朝下，直直杵在那里的，正是自己丢了多日的小儿子……
“夫人也大可不必过分自责。”麻衣鬼语气中透出一丝安慰。
“希望先生是寿终正寝的有福之人。”妇人说着伸手捂起衣衿，遮掩脖颈上的索痕。她摩挲着自己儿子不成样子的扁脑袋，顺便拨正儿子脑中正在跳动的歪筋。
“孤魂野鬼罢了。”粗布麻衣嘴角不易察觉的一斜，将一团黑絮玩弄于股掌，泛起一阵焚烧草木的焦香。
“娘，你不要理他，我们该走了。”
“还没到时辰呢。”
“阎罗王的娃娃今天出生，我和小伙伴们都说好了，去晚了挤不到前排，该看不到了。娘——我们赶紧走吧！”小孩拖着妇人衣袖要往门外走。
“为何是今日？不是……”麻衣鬼没有再问下去。
他侧身让开门口，果然见家家户户陆陆续续有鬼魂出门，摘下各家门口的红色灯笼，慢慢悠悠朝前晃去。
灯群逐渐停止游走，一众鬼魂将灯笼高举过头顶，伏下身，静静候着。
唯有麻衣人佝偻着站在那里，目送横插进人群的仪仗队伍。他深如寒潭的瞳孔里泛起火光，上面映着被贬斥至第五殿的阎罗王，随后，麻衣鬼紧攥一双枯槁的拳头……」
……
绛姽怔怔的立在卞安、女鬼和那个扁头小鬼的中间，貌似呆傻，实则神识像被吸入了一个幻境结界一般，如走马观灯，或作壁上观。
绛姽有一件事，是连她自己也不知道的。
她能将听到的声音、看到的文字，与心中化成一段景象，那幻境之真可细致到境中人无意踢起的石子。
她不知道旁的神祇没有这番灵力，从未与身边的冥神分享过这一独特的“体验”，而她周围的冥神也从未发现过什么异样，只道她是个爱听故事的小神姝。就连常给绛姽读书的卞安也未曾留意，那《幽都通鉴》还有一半没有念完，花坞地上已经有了一幅穷幽极微的《幽冥百景图》了。
“你爹爹的下落你可知道了？”卞安用手肘轻轻碰醒绛姽，提醒她不要再次久做纠缠。
他们方才扮作痴心孝女和收了女子钱财的鬼吏，来枉死城寻找迷途的鬼父，以换取这娘儿俩的信任。
“知……道……了”绛姽缓过神，结结巴巴的装出一幅茫然无助。
女鬼拉起绛姽细嫩冰凉的手，安慰道：“姑娘大可不必焦心，既来之则安之。姑娘一颗孝心，必能感动天地，相逢之时指日可待。”
“谢姐姐吉言。”
绛姽与卞安被二鬼送出家门，卞安幻出一条铁链，拴在绛姽的手上。
女鬼叹了口气，要是先麻衣鬼之前遇到这个小娘子多好。
她与麻衣鬼眉眼到底是有些相仿。如果这位小娘子先麻衣鬼路过她家门口，待到麻衣鬼问起来“是否认得他”时，她定能想得起来，以前有过一个姑娘问她，‘是否见过我爹’。
生死无常，有时出场先后就是这般重要，此番错过，便是此生缘分真真尽了。
女鬼转身回家继续做活计，没注意自己的小儿子已经溜出门去，好奇的跟上了方才两位奇怪客人的步伐。
“小孩儿，你跟着我们作甚，快回家去。”卞安先发现了他，他并非怕小孩坏事，而是他们刚决定要去女鬼刚说的黄泉，那路上尸横遍野，鬼哭狼嚎，不是小孩子玩的去处。
“她爹爹欠我一个灯笼，是我爹爹送的，我要和她去讨回来哩。”扁头小鬼也不知是脑子怎么被摔得这样狠。
“你看姐姐像有钱的样子吗？”绛姽觉得好笑。
“你有钱打点鬼差。而且过了那黄泉路来枉死城的人，衣衫完整的，都是有钱打点‘野狗’的鬼，你爹爹没钱我还信，我却不信你。”小鬼一副泼皮无赖相，刚才妇人的温柔体贴，真是没有遗传给他半分。
“信不信我捶你。”卞安威吓他，再不走，时间久了，要被卫六君的耳目发现，够他俩吃一壶的。王姬是金枝玉叶，尚能饶恕，他一小小冥将，可再受不起天雷了。
绛姽咳嗽了一声，低下身，露出假惺惺的甜笑，那嘴角越裂越大，露出五十多颗细牙，上面挂着腥膻的血肉，以及粘稠的红液。鬼魅之声从气管里呼噜呼噜的传出：“小朋友，那是因为姐姐活着的时候爱吃生狗肉啊，你不知黄泉的野狼，吃起来，比狗肉还香吗……”
扁头小鬼的裤子渐渐变深，地上多出一片水渍。
目的达成。
绛姽在卞安一脸错愕中，掏出一朵发光的彼岸花蕾，递给那小鬼，笑道：“它开了比灯笼还亮几倍。你只要答应姐姐两件事，它便是你的了。”
“说……说……\”小鬼胯下凉飕飕。
“一，不可与任何人说起今日之事；二，以后要是再见到麻衣鬼，务必将花灯种在这里，一时三刻我便与你相见。”
“听明白了吗？”
“明、明白了……”
“做得好，便能兑你一个极好的东西。”
绛姽见扁头小鬼点头如鸡啄米，满意地笑了。哼，幽都第一混世魔王，可不是浪得虚名。
卞安那厢正看得一愣一愣，心里只有四个字在来回奔走：
丧、心、病、狂
扁头小鬼吓得不敢挪动半步，两神一鬼僵在这里，氛围十分微妙。
直到黄泉方向，响起一女子的尖叫：“啊——！”
他俩循声望去，那小鬼，一溜烟，跑了。
“啊！”
又是一声,凄厉而无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