囚犯心下微微一惊，脸上却若无其事的笑了起来，只是笑的稍微有点勉强，似乎是在给自己暗暗打气。
老头头也没抬，继续翻着卷册，一边看一边说道：“从资料记录来看，这几拨人都是土生土长的C国公民。通过他们的生物特征，很容易在系统里查清楚。”
不等囚犯回答，老头紧接着说道：“虽然不清楚他们是什么时候被你们收买的，但从具体行为上来看，我肯定他们都是些普通的外围人员。来这里的唯一目的，是试探一下这里的防御范围和技术手段。至于能不能成功闯进来，并不在考虑之列。所以说他们的唯一价值，是给你这条大鱼铺好进缸的路。”
“您有见过我这种自投罗网的大鱼？”囚犯说完，有些费劲的抬起双手，在老头面前晃了晃。灯光照射下，腕上的手铐发出灰冷的金属光泽，一根长长的铁链连着地上的固定卡环，此时崩的笔直，再也举不高分毫。
老头抬起头，合上卷册，深深叹了一口气，说道：“他们都是些自命不凡、眼高手低的小杂鱼而已，平时收了外人的钱，替人写写文章，发发帖子，帮着忽悠忽悠不明真相的老百姓还行。真要让他们舍了性命干这种事，我敢打包票，他们可没那觉悟。”
见囚犯不是太理解，老头也没过多解释，说道：“作为弃子，他们虽然很可悲，但并不傻！所以提前伪造了各种各样的身份作为掩护。这样就算被抓住了，也可以一口咬定自己是不小心误入了禁区，让我们拿不到真凭实据。”
“但你不一样！在你身上，以及在你藏身的地方，警卫队进行了地毯式搜索，没有找到任何可以证明你身份的东西，也没有找到任何能帮你潜进来的技术工具。这几天审讯下来，小向他们想尽各种办法，也没有从你嘴里套出一丁点有用的信息，哪怕是假的掩饰身份……换句话说，年轻人，你没有身份！也不需要身份！更不在乎身份！这是你跟那些小杂鱼最大的不同！”老头斩钉截铁说道。
见囚犯一脸错愕，老头接着说道：“我们检查过，你被捕时身上穿的衣服和鞋，都是经过特别改装的，没有任何金属部件。说明你对这里的布防情况很熟悉，知道要避开山野丛林里无所不在的金属探测仪。这一点，应该是闯缸鱼们摸索出来的教训，也是你能成功潜进来的关键。”
听到这里，囚犯的眼神开始有些躲闪不定了，低着头，似乎想要逃避直逼过来的犀利目光。这种被人剥丝抽茧、层层扒光的感觉，实在是太过煎熬。
老头一切尽收眼底，微微笑道：“年轻人，说实话我很欣赏你。你肯定清楚，这里是世界上防御最严密的地方，想进来不容易，想出去更没可能，也许你的下半辈子都要在这里度过了。”
“不过就算这里很危险，你还是来了！因为你觉得自己是个大英雄，觉得自己是在维护和平正义，就像电影里的蜘蛛侠一样，有种朴素到可爱的荣誉感和个人英雄主义情结。”
囚犯嘴角轻轻抽搐了一下，这老头怎么像肚子里的蛔虫一样，当初自己毛遂自荐的时候，还真就是这么想的。
老头身子略微前倾，靠在桌子上，把脸凑近，神秘兮兮的说道：“不过我最欣赏你的地方，是你很聪明！聪明人总会给自己留好后路，不会做肉包子打狗的蠢事。现在你之所以有恃无恐，一点都不着急坦白，甚至还有闲心把小向他们气得暴跳如雷，我觉得无外乎两个原因……”
“哦？”囚犯心里咯噔跳了一下。
“一是因为你已经拿到了想要的东西，交给了需要的人。只有干完活的人，才有心情跟别人开玩笑。”老头一针见血的说道。
囚犯一脸苦笑问道：“那另一个原因呢？”
“二是因为你在……故意……拖延时间！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你是在替外边的人争取时间。希望他们拿到东西后，能尽快搞清楚这里的真相，然后再想办法把你救出去，说不定到时候我们还要恭恭敬敬把你这个拯救了全世界的大英雄亲自送出去。”
囚犯额头微微渗出汗来，自己明明什么都没说，对方仅凭一点点蛛丝马迹，就猜了个八九不离十。面前这个小老头的逻辑推理能力，实在是恐怖之极。
时钟走的飞快，还有10分钟就该换班了，这是囚犯唯一感到欣慰的地方。在老头的精亮目光注视下，囚犯并没有把握坚持到换班的最后一刻，只能默默闭上眼、咬住嘴唇，选择逃避。
老头见到囚犯抗拒的表情，并没有打算就此停手，自顾自的继续说了下去：“年轻人，你很勇敢，不过你好像忘了一点，很重要的一点。外边的人能救你，但不一定会救你。说不定这时候他们正忙着研究你给出去的东西，没人记得还有一个盖世大英雄正等着他们来拯救。”
见囚犯睁开眼，露出一丝狐疑，老头笑道：“你应该看过尼古拉斯凯奇和肖恩康纳利主演的电影《勇闯夺命岛》吧？里边有个汉默将军，是个万人敬仰的大英雄。他的很多手下在秘密战场上被捕或者死去。但可悲的是，当局因为某些特殊原因，矢口否认这些英雄们的存在，连抚恤金都舍不得发给家属。汉默将军为了帮战友们恢复身份和荣誉，万般无奈之下，只能选择铤而走险，在恶魔岛上架起沙林毒气弹，宣告与全世界为敌。”
囚犯当然看过这部旷世经典之作，对汉默将军及其手下的最终结局也很清楚，脸色顿时一片煞白，心下隐隐升起一丝不详的预感：“那东西我第一时间就送了出去，按说外边的人早就该拿到了，可现在局长那边还是迟迟没有动静，难道他们真的把自己忘了？或者……局长一开始就没有救自己出去的打算？”
“你以为你很重要，其实你也只是一颗弃子！”老头敏锐的眼神，立刻捕捉到囚犯的心理变化，轻蔑的嘲笑像一根烧红的钢针，轻轻松松就刺破了貌似无比坚固、实则早已不堪重负的冰雪外壳。
面对老头发出的灵魂拷问，囚犯浑身上下发起抖来，双拳握紧，手铐崩的笔直，面色由煞白转为胀红，又由胀红转为煞白，心里如坠冰窖，直感到一阵阵发冷，平生第一次感受到绝望无助的滋味。
“别激动，年轻人，你能不能出去，不在于他们，关键在于你自己。”老头意犹未尽的说道：“对了，我还没猜你是怎么进来的？现在离交班还有几分钟，要不咱们继续聊会儿？”
囚犯哭丧着脸，觉得问答游戏玩到眼下这个份儿上，似乎已经没有继续下去的必要了。
老头正在兴头上，并没有在意囚犯的表情，兴致勃勃的继续猜道：“你被捕的时候，身上除了随身衣物，没有任何多余的东西。我想，除了之前所说的身份问题，应该还有什么别的原因。”
“什么原因？”囚犯吐了一口气，脸上终于恢复了一些底气，心想就算这老头再厉害，也绝不可能猜得到真正的原因。
“减重！”
老头嘴里轻轻说出的这两个字，无情的击碎了囚犯最后的底气。
老头一边思索，一边自顾自的说道：“翻山越岭的时候，虽然有些累，但随身携带一些掩饰身份的物品，并不是多费劲的事，毕竟前边几拨人都是这样做的。所以现在我很奇怪，为什么你连这一点点重量都要减下去？”
“除非……你不是从地面混进来的……”老头的话就像一把锤子，狠狠锤在了囚犯的心里。
“如果……你是从清江河上游顺流潜进来的，连续好几十公里潜泳，就算水性再好，也必须用到潜水服和氧气瓶……潜水服还好说，氧气瓶是绝不可能没有金属成分的……何况沿河我们布设了十几道阻拦网，还有金属探测器和生命探测仪，所以这条路肯定行不通……”
“唯一可能的途径，是从空中潜进来……当然，热气球、滑翔机这些玩意就算了，不可能逃得过雷达的全天候监视……还有什么别的方式？前几年在天门山举办的国际大赛叫什么来着……翼装飞行？对！就是翼装飞行……这样的话，所有的解释就合理了。”
老头似乎想通了所有的疑点，一拍大腿，高兴地哈哈大笑起来。
囚犯的心理防线彻底崩溃了，甚至有种精疲力尽之后放弃反抗的轻松感，对面前这位瘦小的老头佩服得五体投地。
正犹豫是否要坦白，突然感觉审讯室死一般的沉寂，仿佛四周的气温正在急剧下降。
囚犯惶恐的抬起头，见老头止住了大笑，双手撑在桌子上，身子微微发抖，双眼直直瞪着自己，脸色变得十分怪异，看上去有些怒气冲冲，又有些犹豫不忍，似乎在极力克制内心的情绪波动，只是那双寒若冰霜的眼睛，布满了红丝，像极了一头将要噬人的狮子。
囚犯本能的感到了危险，望着桌上的水杯，刻意避开眼神直视，故作镇静的问道：“您……您不舒服？要不坐下歇一歇？”
囚犯的“关心”似乎起到了作用。老头眉头慢慢舒展开来，脸上逐渐恢复了平静，扶着椅子轻轻坐下，深深吸了一口气，眼神有些凝滞，淡淡望着囚犯，语气异常沉重的问道：“OZ353，你应该知道吧？就是前不久在附近齐岳山顶草甸上迫降的那架国际航班。”
囚犯刚刚抬起头，听到这话，心里打了个冷颤，慌忙又低下了头。
老头冷冷说道：“翼装飞行需要从高点起跳。这附近最高的山，是海拔3100米的神农顶，远在两百公里以外。禁区边上虽然也有一些山峰，但到这只有区区几百米的高差……考虑防御圈半径，这点高差是绝对不够你起跳用的。”
囚犯还是死一般的沉默，双手无助的搓着衣角。
“所以……唯一可行的起跳点，就是当时正在高空飞行的OZ353航班！我没说错吧？”老头虽然是询问的语气，但问的很直接，没有任何可以质疑的地方。
囚犯没有否认，只是头越发的低了，趴在了桌子上，浑身止不住的颤抖起来，隐隐有些抽泣。
“那架航班上共有173名乘客，一场突如其来的爆炸，让机舱尾部破了个大洞，很多人在睡梦中被气流卷起，从几千米的高空坠落到山林里，遗骸洒落了几十公里，到现在都没找全……”
“不过在迫降的机舱残骸里，我们发现了一个幸存者，是个年轻女孩。听说她受伤昏迷的时候，一直喊着一个名字。”老头的话语很平静，没有过多提起那场震惊全球的悲惨事故，反倒话题一转，扯起了题外话。
听到这里，囚犯猛地一抬头，胀红的脸上充满了疑惑，炙热的眼神中带着强烈期盼，嗓子沙哑急切问道：“喊什么名字？”
“艾伦！”
囚犯如同被雷击一般，眼泪顿时止不住的喷涌出来……嚎啕大哭！
墙上的分针刚刚走完两圈，时间正好，一分一秒都没浪费。
……
过了不知道多久，囚犯慢慢止住了哭泣，心情也稍微平复了一些，心防完全崩溃的他，趴在桌子上，微微抽搐着。
老头走到囚犯身边，叹了一口气，轻轻拍了拍囚犯的肩膀，温言安抚道：“艾伦！我明白，你是在执行任务，心里有苦衷，但这不是可以草菅人命的理由。世界上每一条生命都是可贵的，就算是可怜的小杂鱼，它们也有生存的权力。就像《独立宣言》里说过的，人人生而平等，造物者赋予他们若干不可剥夺的权利，其中包括生命权、自由权和追求幸福的权利。这是你毕生追求的信念，也是你曾发誓要坚守捍卫的价值观，不应该就这样轻易抛弃掉。”
艾伦转过身来，跪在地上，涕流满面，低声哭求道：“是我对不起他们！是我对不起他们！我当时也是没有办法，不得不放弃他们……你杀了我吧，就算是下地狱给他们赔罪，我也心甘情愿。”
老头摇了摇头，温和的脸上充满了慈爱，安抚道：“艾伦，你是个特工，但你一定不是个称职的特工！因为你做不到绝情寡义，做不到冷酷无情，因为你心里还有良知，还有牵挂！”
在老头的火眼金睛面前，真的没有什么可隐瞒的，想通了这一点，艾伦反倒坦然了，感激的点了点头，彻底放弃了心中的抵抗，坦白承认道：“您说的很对，我不是受过专业训练的外勤特工，只是个不自量力的普通文职人员。”
老头瞧在眼里，眉梢一扬，如释重负般伸出右手，就像欢迎远道而来的朋友一样，和蔼的自我介绍道：“我叫言正，C国地质大学教授，目前在地球科学学院国家重点实验室工作，很高兴认识你。”
“艾伦，A国情报局三处情报分析员，也很高……高兴认识您。”艾伦有些茫然无措的握住了老头的手，自报了姓名和来历，话里虽然说很高兴，但脸上充满了羞愧自责，无论如何都高兴不起来。
“言教授，对于这次行动造成的巨大伤害，虽然不是我的本意，但终究是我一手造成的，我愿意用任何方式去赎罪。”
言正教授用力握了握手，欣慰的说道：“世界上还有许多事情比赎罪更重要！如果可以，我希望你能尽快振作起来！”
“您指的是什么事？”艾伦的思绪已经完全跟不上老头的跳跃节奏了。
老头脸色一变，神秘兮兮的凑到耳边，笑眯眯的说道：“那个女孩就在附近的医院里，想不想见见她？”
艾伦略一迟疑，随即欣喜若狂的点下了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