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栋总共三十九层的高档公寓，位于曼谷邦那区素坤逸路。
于北潮在公寓一楼大厅里等待了五分钟，看到托尼从电梯里出来。托尼四处张望，见于北潮向他打招呼，便也招手。
托尼和通讯工具上的头像照片没有两样，皮肤黝黑，身体瘦削。可能是因为操劳叔公的后事，脸上布满疲惫。
余革礼所住的公寓在二十五层。
从电梯出来，托尼沉默不语，只管在前面带路。于北潮跟着托尼，小心地放轻脚步。他觉得从电梯到公寓这段距离无比漫长。走廊里飘着一股类似寺庙中烧香的味道，使气氛更加压抑沉闷，甚至让人有些恍惚。
托尼在公寓门前停下，掏出钥匙开门。
于北潮注意到门边的墙角下，摆着一些花束和悼念卡片。这些东西应该是来自邻居，这说明余革礼教授是个开朗且受欢迎的人，他想。
还有一枝小小的蜡烛立在地上，火苗忽闪忽闪地，正在燃烧。于北潮这才意识到，刚才闻到的香气就来自蜡烛。
“这蜡烛……好香。”他说，觉得晕乎乎的。
“我们家虽然是回教徒，但还是有一些流传下来的中式习惯。不过我忘记买蜡烛，在叔公的厨房里看到这么一截，所以点在这里。”
于北潮“哦”了一声想，这大概就是中国人在守夜时点起油灯或者蜡烛，好让亡灵找到回家之路的习俗吧。
托尼招呼于北潮进门后，关了门。
房间里明亮不少。因为光线变化，于北潮揉了揉眼睛，眩晕感减轻了很多。
这间公寓的装饰有着明显的伊斯兰风格，墙上挂着宗教画和绿色标语，到处摆着不知从何处搜集的带有宗教意味的饰品。
唯一和整间公寓风格不符的，就是贴在冰箱上的两幅儿童画。这两幅画用蜡笔画就，内容是最常见的太阳、草地、树木，以及若干写意的简笔人物。
于北潮想，这画大概也是来自某个和余教授关系颇好的邻居小孩。
托尼把于北潮领到一个靠墙的矮柜边，上面摆着余革礼的遗相。
于北潮向遗相鞠了躬。
行完礼，于北潮注意到靠在矮柜边的一卷地毯。从地毯上的纹饰来看，应该是余革礼做祷告用的。
于北潮看到靠窗的书桌上，摆着一台笔记本电脑，正是阿富偷拍照片上的那台。
他慢慢走到书桌前，手轻轻抚摸窗前的那些书籍。
他的手最后停留在笔记本电脑上。
“我可以看看吗？”他问托尼。
托尼显然早就注意到于北潮对笔记本电脑的兴趣。他走过来启动笔记本电脑，输入解锁后的新密码，又把电脑转向于北潮。
于北潮在托尼的注视下，漫无目的地浏览着文件夹，想要找到阿富拍到的那个图片。但是看了一会，并没有找到。
他关上电脑，朝托尼点了点头。
于北潮想来想去，还是开口问托尼：“你……也是回教徒吗？”
托尼眉头皱起，不明白于北潮的意思。
“对不起，如果这个问题冒犯到你，我道歉。”于北潮躬身说：“马来西亚的伊斯兰信徒，九成是马来人，华人并不多。年轻一代华人信教的就更少了。”
托尼说：“因为家庭的原因，我其实还算是穆斯林，只是，并不像父辈们那么……”
“所以，他们才让你来处理是吗？他们……我是说你家人们，很难接受……”于北潮指的是托尼叔公这种被伊斯兰教规所严格禁止的自杀行为。
托尼点头承认。
“可是……”于北潮问托尼，“你说过，警察的猜测是，教授因为不能忍受病痛的折磨而自杀的，对吗？”
“对。我叔公确诊胰腺癌后我见过他一次，当时他的样子非常憔悴。我还发现他家里有很多止痛药，所以我猜这个病应该很痛苦。可他坚持不做手术，我们再劝也改变不了他的决定。”
“你说你叔公是一年前确诊的？”于北潮问。
托尼说是的。
于北潮又问托尼，知道不知道那些止痛药在哪里。托尼打开床头柜的一个抽屉，里面有一个药瓶，还有一叠处方。他把处方和药瓶都给于北潮看。
于北潮翻了翻，这些止痛药处方跨越了大约一年时间，时间间隔很有规律，保持在每个月一张，开具时间大都是每个月的同一天，最多不会相差超过一天。处方上的药品名称和药瓶上相符，剂量也保持不变。
“你认得这种药吗？”于北潮指着药瓶问托尼。
“就是止痛药吧。写的是……”托尼接过药瓶，“布洛芬？”
“布洛芬是一种非阿片类止痛药。”于北潮说。
托尼抬头看了一眼于北潮。他显然对这种医学类的专有名词并不熟悉。
“你懂……医学？”托尼问。
“没有。”于北潮摆手，解释道：“我去年拍过一个药物滥用方面的纪录片，所以对这些东西有所了解。”
托尼似懂非懂地点头，又摇头，他等着于北潮继续解释。
“通常非阿片类的止痛药，用于缓解轻度或中度疼痛。如果是重度疼痛，医生会给患者开阿片类药物止痛，例如吗啡或者美沙酮这种有麻醉作用的药。”
“你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从你叔公的止痛药处方来看，止痛药品种和剂量没什么改变，这是不是可以认为，他因为癌症导致的疼痛并没有加重的迹象？”
托尼点点头，认可于北潮的分析。
“那么，既然一年都过来了，疼痛也并没有加重到难以忍受的程度，他为什么会突然自杀呢？”
托尼看着于北潮，似乎也在思考。
“还有，我知道你们伊斯兰教是严禁教徒自杀的，认为那是一种罪孽。你叔公是虔诚的穆斯林信徒，以八十多岁的高龄还在坚持做祷告，我不认为他会因为还有办法缓解的疼痛而违背教义选择自杀。”
“如果他不是自杀，那怎么解释他的死呢？”托尼想了想说，“他这样一个学者，人际关系单纯，会有人在他自己家谋杀他？而且，警察说这间公寓里并没有被人侵入的迹象。”
“警察做了勘察？”
“是的。我得到通知赶来时，警察正在勘察。”
“他们有什么发现吗？”
托尼摇头。他说除了发现那些止痛药、处方和病历外，警察没有发现什么异常。这也是警察推断叔公是因病痛自杀的原因。但听托尼的口气，他似乎并不十分信任警察。
“余教授是从……”于北潮指了指阳台，不忍直说。
托尼点头。他拉开阳台的门，曼谷潮热的空气混合着室外的噪音一起涌进来。
于北潮跟着托尼来到阳台，也探出身向下看。
托尼指着楼下的平台说，那里是六层停车场的天台，叔公的尸体就是在那里被发现的。
于北潮仔细辨认，六楼平台上，离大楼墙体不远的地方，还隐约留有暗色的痕迹。那大概是余教授的尸体摔落的地方，虽然被清理过，但显然无法完全清除干净。按新闻上的说法，当时脑浆和血液溅得到处都是，现场惨不忍睹。
这并不像一个体面的大学教授会采取的自杀方式，于北潮想。
“他当时，穿的什么？”于北潮问托尼。
“睡衣。”托尼略微哽咽，显然不想回忆那时的惨状。
他们回到室内，托尼坐在沙发上，似乎叔公死去的悲伤又开始浸染。
于北潮在这间不算很大的公寓内转了转。
然后他也坐在沙发上，对托尼说：“从公寓里的摆设看，你叔公是个很讲究生活仪式的人。东西都码放得非常整齐，墙上家具上的饰品饰物也摆放得错落有致。我看到厨柜上有一只手摇式的咖啡机，这东西用起来相当麻烦，只有酷爱咖啡的人才会选择用它。”
“是的。”托尼回忆，“我小的时候，叔公会教我一些没用，但好玩的事。比如说折纸、插花什么的。他还喜欢亲自制作生日卡片，送给亲人朋友。”
“所以，其实你叔公是个很有格调和生活情趣的人，对吗？”
托尼点头同意。
“这样一个讲究生活质量的人，又是知名大学里受人尊敬的学者，你觉得假如他选择自杀，会这样匆忙吗？只穿个睡衣？而且，”于北潮犹豫了一下，他不得不提及托尼不愿回忆的场景，“他会选择这种惨烈的方式吗？”
托尼摇头，充满犹疑，“可这一切怎么解释呢？”
“我们一起理一理，”于北潮盯着托尼说，“我不相信余教授会自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