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时间的九号高架路，车不算多。
于北潮关闭空调，按下车窗，让夜里已经不再那么潮热的风吹进车里。
死者并不是郑持。事实上郑持是要伪造自己的死亡，而杀死了火灾现场的某个倒霉鬼。暂时不知他这样做的用意，于北潮想。
那要怎么找到他呢？
一个想隐藏自己的人，应该不可能再去用其他的真实身份证件乘坐公共交通、开房。泰国的公共交通并不发达，要想行动方便，最好是开车。
可无照驾驶如果被警察抄上，岂不前功尽弃？泰国警察虽然办案拖拉，可是对于有小费可收危险系数又低的交通稽查，还是很认真的。
于北潮想，如果自己是郑持，一定会弄一张假驾照，而在曼谷弄一张假驾照肯定是最方便的。可以正常开车，还可以开房，大多数需要出示身份证件的地方都可以用驾照代替。所以，郑持如果也有同样的想法，他应该还没有离开曼谷。
一想到假驾照，于北潮立刻想起一个人。
去年在曼谷拍关于风月场所从业者现状的纪录片时，于北潮认识了专门给非法滞留泰国的老挝性工作者做假证件的成哥。
于北潮翻出成哥的电话，打了过去。成哥说他在家，于北潮可以直接去。
于北潮把车驶下高架路，找了个地方调头。
成哥真名叫什么从来也没告诉过于北潮。但从成哥的口音能听出来，他应该是广东人。有次喝酒时成哥说过，以前在国内犯了事，便跑到泰国来避风头，谁知这一避就是十多年。
在泰国呆了这么久，又是捞偏门的，再想回去就难了，于北潮想。也不全是因为早些年犯的那些事，按成哥的话说，只是物是人非，家已不是从前的那个家了。
成哥住在乍都乍周末市场东面的那片居民区里，巷子纵横交错，有如迷宫。于北潮想起曾经问过成哥，住在那里是不是考虑到四通八达，方便跑路？成哥当时回了句：放屁。
于北潮看到停在大门外那辆屁股后面贴着“这是一辆红色的车”字样的黑色宝马，就知道成哥肯定在家。
按了对讲，成哥听出是于北潮，叫他等着。
几分钟后，电动院门发出一声“啪嗒”声，向一边缓缓开启。
于北潮进去，穿过院子，推开房子大门，径直往地下室楼梯走。那里是成哥的“工作室”，他通常在那里会客。
成哥坐在红木椅子上，手里拿着一只茶海，往面前的主人杯里倒茶。见于北潮进来，抬眼看了看，面无表情。
于北潮落了座，抽了抽鼻子说：“是小青柑？”
“你只知个小青柑吧？”成哥从茶洗里捡了一只杯子，烫干净放到于北潮面前，倒上茶，“不过你蒙对咗，就系小青柑。揾我乜事啊，潮哥？”
于北潮开门见山，告诉成哥他想找个买假驾照的人。
成哥说他最近没卖过。
于北潮问他是否还认识别的做假驾照的人，成哥说当然。虽然他不是曼谷唯一做假驾照的人，但是于北潮知道，这些假驾照基材，有九成九是从他这里出的。
于北潮给成哥看了郑持驾照上的照片，让他打听一下是否有人见过。
成哥拿出手机，打开一个聊天群，把那张照片发到群里，问了问。
于北潮想，这些偏门生意人，多数是夜猫子，这个时间正是活跃的时候。
但很快，所有人都回复，没见过。
成哥向于北潮摊了摊手。
于北潮靠向沙发，皱起眉。线索断了，他想。
这时有个人在聊天群里发了一句语音：“成哥，你上次给我的那盒基材，少一张。什么时候补给我，钱我照付。”
成哥听完，立刻拿着手机开始发语音，声音宏亮：“丢你老母！我手上出嘅货全部点过数嘅，点会少嘞？”
那人回：“确实是少一张。那……我再找找。”
成哥说：“标仔，你东西揾唔到事小，坏了我成哥嘅名声点嘚啊？”
那人没再回复。
这时从楼梯上下来一个年轻女子。女子揉着眼用泰语问成哥：“你怎么起来了？我一个人害怕。”
成哥很不耐烦，也用泰语回她：“好好睡你的觉怕什么？睡觉有什么好怕的。走走走，去睡觉。”
年轻女子嘟着嘴离开了。
“蠢女仔。”成哥没好气地说：“成日怕鬼，边度有鬼嘛，丢！”
手机再次响起，刚才那个标仔又发了条语音。
“不好意思成哥，是我搞错了。我昨天不在，刚刚我小弟说他弄丢了一张。对不住，找一天我请你喝茶。对不住，对不住。”
成哥也不回复，指着手机对于北潮说：“呢班痴线，死扑街！”
“丢了？”于北潮觉得不太对劲，“成哥，问问他怎么丢的。”
成哥问了问。
标仔说，最近生意惨淡，他一般不在。昨天好不容易来了一个客户，他小弟接待的。但对方问了几个问题，看了几个样本就走了，什么生意也没做成。结果今天一查基材，少了一张，他小弟才说，昨天客户走后他点数就少了，没敢说。十有八九是被客人顺走了。
标仔说他给小弟看了郑持的驾照照片，但是他小弟说不确定，因为客户是个胖子，有点像，又有点不像。
成哥看着于北潮，“系你要揾嘅人咩？佢拿走一张半成品有乜用啊？”
于北潮知道，半成品的假驾照上只有通用信息，比如标题、纹饰等等，并没有姓名、照片、生日。
于是他问成哥：“如果要自己印那些信息，能印么？”
成哥摆摆手：“光有基材冇用嘅。呢种特殊嘅印制机冇咁容易搞到。”他端起杯子准备喝茶，愣了一下，又放下。
他拿起手机，拨了个号码。听筒里响了半天才有人接。
“Hello，”他边说话边看于北潮一眼，“Frank, got anyone ordered a machine from you?（有人跟你订购设备吗？）”
成哥的英文口音虽然不那么标准，但不妨碍交流，于北潮想。
电话里一个印度口音回答：“How do you know that?（你怎么知道的？）”
成哥又问了别的，记在便签纸上后挂断电话。
的确有人订购印制机，订购的人叫查理，成哥说。
他说这种机器只会通过专门渠道运到曼谷的一个指定地点，东南亚独此一家，到货日期是明天。他把那张便签纸交给于北潮，上面有地址。
于北潮道了谢，离开成哥家。
路上，于北潮边开车边想，查理，会不会就是察特里？
回到住处后，于北潮给端木瑶笙发了一条消息，说明了今天的情况，并说他会继续调查，追踪郑持的去向。可能时间很晚，她并没有回复。
于北潮靠在沙发上反复看着一张他和于南风小时候的合影照片。
那时她好像才八岁。
于北潮努力想回忆起拍这张照片时的情景，但很快就睡着了。
端木瑶笙一早回了信息，手机提示声把于北潮叫醒。
她说她已经知悉情况，如果于北潮要继续追查，要注意安全，不要勉强。
于北潮缓了缓神，问端木，南风有没有提过郑持是个胖子？端木说没提过，但是她可以去向南风证实一下。只是南风在羁押期间，要见她还比较麻烦，端木说她问过后会告诉于北潮。
成哥客户标仔的小弟确定偷走驾照基材的人是个胖子，如果他就是郑持，那么南风为什么从没提过他是胖子呢？于北潮想，毕竟这是个相当明显的特征。
偷走驾照基材的人不是郑持？
不管怎么样，这是目前唯一的线索，当然要见到这个查理才知道真相如何。
成哥给于北潮的地址，是曼谷印度街上的帕胡拉特市集，离曼谷唐人街只隔着一条马路。
据于北潮所知，在泰国，印度人是除华人以外，数量最多的外国人群体，据说有十万之众。帕胡拉特市集上经营最多的，是印度风格的布料、服装和首饰。
自然，很多摆不上台面的生意也混杂其中。
帕胡拉特市集上最引人注目的景观，就是那尊近十米高的千臂吉祥天女塑像。吉祥天女拉克什米红绿相间的服饰以及和哪吒一样的发型，让于北潮一度怀疑，塑像其实是出自华人工匠之手。
那家成哥所说的取印制机的店铺，就在吉祥天女塑像的东边一百米，实际是一家黄金首饰店。
晚上九点，于北潮在那家店铺斜对面的咖啡亭外，点了杯咖啡坐下来。
店主人似乎准备打烊，把卷闸门拉下三分之一。店里的黄金饰品在灯光的照耀下光彩夺目。于北潮曾听人说过，其实泰国黄金成色不足，纯度只有96.5%，被称为23K金。
越是成色不足的金子越是耀眼，这倒很讽刺，他想。
成哥说，取货时间一般是晚上店铺关门前的一个小时内，以半关卷闸门为信号。因为这个时间段人最少，毕竟是不能见光的生意。
这时于北潮收到端木瑶笙发来的信息，她说已经和南风见到面，南风说郑持不是胖子，甚至身材略微瘦削。
所以查理不是郑持？
不过即使他不是郑持，也应该跟郑持有某种关联，于北潮想，否则他如何会有郑持的驾照？
先等到人再说，他想。
因为泰国食物多偏甜，加上能在泰国做生意的印度人，经济条件也还不错，印度街里的胖子着实不少。好在他们都长着典型的印度人面孔，高鼻深目，又穿着印度服装，倒不难分辨。
所以当那个自称查理的胖子出现在店铺门口时，于北潮立刻就知道，是他。
查理的皮肤并不像一般泰国人那样黑，相反甚至可以称得上白皙。确实是个胖子，下巴上的肉堆在T恤领子上，肥肉褶皱里的汗水在灯下闪着光。因为侧身对着于北潮，距离又不是很近，于北潮看不太清查理的样貌。
查理和店主说了几句话，店主拿出一个包得严严实实的包裹扔给他，仿佛是扔一个烫手的锅。包裹比装鞋的盒子大不了多少，看上去也不重，拿着倒还方便。
店主随即关了店门，查理收了东西也转身离开。
于北潮慢慢站起来，和查理保持大概十多米的距离，跟着他。
这个时间的印度街上人不算多，但有夜幕的掩护，于北潮想，查理应该不会发现自己。
查理走出印度街，在路边拦了一辆出租车。于北潮赶快招过一辆摩的，塞给骑手一千泰铢，指着出租车说，跟上。摩的小哥一句废话也没有，递给于北潮头盔，发动摩托车。
虽然曼谷以堵车著称，但摩托车远比汽车要灵活机动得多，所以跟着一辆出租车毫不费力。
那辆出租车七拐八拐，转眼跨过湄南河，朝着海椰寺方向驶去。
于北潮越发肯定，前面出租车里的那个查理，就是那场塌楼事故里的杀人者。
借火灾杀人隐藏身份的行为如果是临时起意，查理的藏身地点应该离塌楼事故发生地不会太远，这很符合逻辑。
出租车拐进一个巷子后，打着左转灯缓缓靠边，于北潮想，查理应该到目的地了。他叫摩的在巷口停车，又塞了一千泰铢给骑手小哥。
亏得上次阿康给的十万泰铢，于北潮想，不过这样用法不知道能撑多久。
暂时顾不了那么多了。
查理下车的地方是个破旧民房，屋外用铁栅栏围了个大约不到十平方的空间，有铁皮的顶棚，算是院子。巷子街道边的路灯雪亮，能看见院子里堆满了各种废旧物品，看起来像个垃圾回收站。
他猜查理是暂时躲在这里，这房子十有八九是租的。
于北潮站在巷口背朝着查理，抬起手假装揉着眼睛。在暗处，他腕上的手表镜面可以清楚地反射到查理所在的房子。
查理甚至都没四下观察一下，就掏出钥匙开了院门，进了屋。院门和屋门就那么开着，毫无警惕性。
按端木的描述，郑持应该是个诡诈多疑的诈骗犯。可眼前这个查理大大咧咧，刚杀了人却根本没有警觉心，他会是郑持？他到底跟郑持是什么关系？
查理的大意，让于北潮认为没有太大的危险性。他在巷口磨蹭了一会，确定没什么其他动静，决定当面会一会这个查理。
他悄悄走进查理的院子，带上铁栅栏门，扣上挂钩。屋门本身是开着的，于北潮进去后又轻轻带上。
他快速扫视了一下这间屋子，是一个老旧的开间。
屋子里灯很亮。开放式的厨房，没有门的独立卫生间里也开着灯，除此以外没有其他房间。床摆在一角，上面堆满衣服，被子揉作一团。地上满是饭盒酒瓶，不知放了多久的废弃塑料袋里，充斥着各种生活垃圾。
查理背对着门，坐在屋子中间那张的破得露出了海绵的沙发里，腿翘在茶几上不停地晃着，举着啤酒瓶往嘴里灌。
他面前的柜子上，摆着一台老式显像管电视机，正在播放足球赛。声音开得很大，所以他根本没注意到有人进来。
于北潮看着眼前这个胖子想，虽然他不一定有自己灵活，可是身量在那儿摆着。如果动起手来，不知道能不能占得了便宜。
他悄悄从地上捡起一只空酒瓶，掩在身后，以防万一。
然后于北潮咳嗽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