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古巴诺说有办法，于北潮不假思索地点头。
阿康也说：“大师，你有办法尽管用，钱不是问题。”
古巴诺看了一眼素格力医生，有些犹豫。
阿康立刻会意，将除素格力以外的其他人遣出了病房。
然后他对古巴诺说：“大师，这位素格力医生是我的好朋友，而且我们在这家医院有相当的话语权。你有什么要求尽管提。”
古巴诺好像是下了决心，“我年轻的时候跟印度教流浪僧人学过一个镇灵秘法，我不能保证有用，但想来应该也不会有什么反作用，大不了就是无效而已，可以一试。这法子可能没办法驱除苏拉婉体内的怨灵，但应该可以将它镇住，让苏拉婉暂时摆脱中邪的症状。如果真能奏效，这效果能持续一段时间，我回到泰北会研究一下，找个办法真正帮她解决问题。”
“那么……”阿康张口，却又迟疑。
古巴诺摆摆手，“你不用考虑钱的问题。你之前供奉的礼金已经非常丰厚，何况是朱先生所托，我肯定要全力以赴。最多如果有效，你将来让苏拉婉来我寺庙里还愿就行了。但先说好，如果没效果，我也尽力了，供奉的礼金是不能退还的，你应该明白。”
古巴诺说完又双手合什。
阿康表示明白，和于北潮也双手合什，拇指抵着额头向古巴诺行礼。
古巴诺等于北潮和阿康直起身，又看了一眼素格力。于北潮知道，古巴诺的办法可能需要素格力配合，那多半是比较邪性的路数。
“我有一段当年那个印度流浪僧人传我的镇灵经文，我要刺在苏拉婉那只不属于她的眼睛下边。”
素格力犹豫了一下，可能觉得在医院里做这种事多少有违医学精神。但看在和阿康的交情上，还是点了点头。他指了指自己的左眼，也就是苏拉婉那只蓝色的眼睛，意思是那只眼睛就是嵌合体。
“在脸上刺经文，这是不是太……”于北潮此时却有些犹豫，虽然他也知道，可能除此以外没什么更好的办法了。
“不妨。”古巴诺说，“一是这段经文只有一句，二是这段经文刺好后是看不见的。”
于北潮听到这里，马上知道接下来才是重点。他前两年在拍摄纪录片时，也有巫师用过类似的手法。
果然古巴诺说：“我需要一点特殊的东西，作为刺经的颜料才能有效。”
阿康说：“那是什么？”
古巴诺再次看向素格力，而素格力则毫无头绪。
“尸油。”古巴诺压低声音，“我需要一个特殊生辰死人的尸油，我用它将经文刺在苏拉婉左眼下，应该能有用。我不便亲自做这件事，只能由你们去取来给我。事实上我使用这个秘法可能已经有损功德了，但是如果能救人，也不枉了。”
“什么特殊生辰呢？”于北潮问。
古巴诺跟阿康问了苏拉婉的年纪，眼睛微闭，好像在掐算。不一会，他睁眼，“需要一个属虎、兔或者羊的死人的尸油。具体时辰肯定难以符合了，这也是这个办法效果有限的原因。”
于北潮和阿康同时看向素格力。
素格力立刻反应过来，“我带你们去。”
素格力带他们去的地方，是医院地下二层的停尸房。但于北潮想，找到合适生辰死人的概率，不知道有多大。
事实上三美泰医院的地下二层也只有停尸房。
于北潮跟着阿康和素格力出了电梯，就明显感觉到一股凉意。要么是地下二层有绝好的隔热效果，要么就是停尸房有制冷设备，他想。
停尸房的管理员是一个印度人。
虽然这人穿着医院工作人员的制服，而且也没有寻常印度人那么黑，但于北潮看到他头顶那个叫做特本的典型缠头，就知道他是个印度锡克教徒。
印度人显然认识素格力，也知道他在医院的地位，因此一句闲话也没有，痛快地从值班室取了钥匙，带着三人进入停尸房。
停尸房里比外面更加阴冷，又充斥着福尔马林的刺鼻气味，闻起来像是劣质装修材料散发出的甲醛。亮度不足的日光灯像鬼火一样，好在数量不少，这让于北潮可以看清停尸房的内部状况。
“属虎、兔、羊分别是哪年？”素格力问阿康。
于北潮想，虽然泰国也有与中国相同的生肖说，但素格力可能在国外生活日久，早已经不熟悉这一套东西。
他正在暗自计算，阿康说：“印度不是也有生肖，你直接叫他找好了。”
素格力转身和印度人说了两句，印度人拉过一台电脑，在上面操作着。
不一会，印度人看着素格力摇头。
“没有合适的。”素格力对于北潮和阿康说，“现在这里没有属虎、兔或者羊的尸体。”
于北潮心里有些失望。如果这里没有，再去别的地方找合适的尸体就更难了。
但他隐约觉得有些不对。
于北潮直接用英语问那个印度人，“你确定没有属虎、兔、羊的人？”他走过去想拉过电脑自己查，却被印度人拦住。
那印度人伸出一个指头摇了摇，意思是于北潮没有权力动那台电脑。
素格力也摊开手，意思是这是医院的规定。于北潮知道，其实素格力去申请一个高权限级别的ID也不是不可以，但是取尸油这种事毕竟太邪门，素格力当然不想弄得人尽皆知。
这时印度人小声嘀咕了一句：“错的。”
错的？于北潮脑袋里忽然闪过一个印象。
他从前拍摄纪录片时，也曾经访问过一些印度教信徒。他知道，印度十二生肖虽然跟中国同源，但是叫法不同。印度生肖里的龙叫做那迦，蛇叫做摩睺罗伽，而鸡则叫做金翅鸟。至于虎，在印度十二生肖里根本没有，他们用的是狮子。
于北潮用英语问印度人：“你说错的，是不是说没有虎这个生肖？”
印度人点头。
“那你找找狮子。”
印度人操作了一会，双手一扬：“也没有。”
那就真没办法了。
于北潮叹口气，感慨苏拉婉运气不好。
素格力向印度人合什表示感谢，然后领着阿康和于北潮乘上电梯，离开停尸房。
三人沉默不语。于北潮想，也许这件事太过邪门，冥冥中注定难以成功。
电梯一路上行，短短的几分钟在于北潮看来，像几个小时那么长。到了苏拉婉病房所在的四层，电梯停住，发出“叮”的一声提示，门开了。
于北潮跟在素格力和阿康后面出来。
路过另一部并排的电梯时，他撇了一眼。
于北潮注意到那部电梯处于下行状态，显示面板上表示楼层的数字不停跳动。
地面、负一、负二。
于北潮停下脚步，拉住素格力。
“我记得你说过，地下二层只有停尸房？”他问素格力。
“对。”素格力也注意到那部刚刚停在地下二层的电梯，“去看看？”
三人乘电梯回到地下二层，果然看到一辆盖着布的运尸车停在停尸房门口，一个护工正在和那个印度人交接。
印度人看到素格力带着于北潮和阿康去而复返，自然知道他们为什么回来。
他拿着护工递过来的文件，查看了一下。等护工离开，立刻向素格力招手。
印度人说，刚送来的这具尸体就是他们要找的尸体。
素格力和印度人说了几句话，并塞给他一叠钱。印度人扫了一眼阿康和于北潮，掩饰住脸上的微笑，转身进了值班室，把停尸间留给他们。
关好停尸房的门，素格力用眼睛示意了一下于北潮和阿康。他当然不会亲自动手来做这种事，于北潮想。事实上让他参与这样的事可能已经是他的底线了。
素格力从工具柜里找出一个小喷火枪，点着试了试，递给于北潮。
于北潮看了一眼阿康，阿康露出一个勉强的笑容。于北潮知道，那意思是，潮哥，还是你来吧。
于是他拿着喷枪走到尸车前，掀开盖住尸体的白布。素格力和阿康留在停尸房的门口，远远看着。
这是一具属羊的女性尸体，三十岁上下，档案上说死于摩托车事故。
尸体头部碎裂，创伤处被清理过，撕裂的皮肤用黑线草草缝合，在灯光下泛出青色。
于北潮双手合什，拇指顶住鼻子，对着尸体行了个礼。
然后他从工具台上拿过一个肾形碗，放在尸体脖子下。
于北潮掏出古巴诺师父给他的一个纸符，小心放在尸体的额头，握着喷枪，深深吸了口气。
于北潮握紧喷枪，拼命抵抗着难以抑制的颤抖。他点着喷枪，对着尸体的下巴开始烧灼。喷枪发出“呼呼”的声音，散发出热力，蓝色火焰像一把光刀。
喷枪在尸体的下巴上烧灼出一个个的水泡，发出难闻的焦臭味。于北潮屏住呼吸，顾不得汗珠从额头上滚落。很快，尸体下巴上的脂肪溶化，流到肾碗中。
于北潮看差不多了，熄灭喷枪，又向素格力要了一个去掉针头的注射器，将肾碗中的尸油吸取。
素格力将尸体的下巴处理好，重新盖好布。
三个人赶忙离开停尸房。
于北潮注意到，印度人在跟离去的素格力打招呼时，素格力皱着眉头理都没理。他应该和自己一样，恨不得一步回到四楼，于北潮想。
古巴诺师父在病房中安静地等待，见到他们回来，躬身示意。
小徒弟从随身布袋中拿出一个红色布包，又从病房门口的柜子里取了一瓶酒精。他把红布包缓缓展开，露出一根长长的银质刺针，并用酒精进行清洁。
于北潮知道，这应该就是古巴诺师父用来刺符的针了。
古巴诺净了双手，将针拿在手中，合什念经。
小徒弟从于北潮手中接过注射器，把里面的尸油挤到一个不知什么质地的微型小碗中，放在古巴诺容易够到的地方。
苏拉婉躺在病床上，因为被注射了镇静剂而熟睡。
于北潮看着苏拉婉宁静的面容，心里默默希望她能渡过这一劫。
很快，古巴诺念完经，小徒弟适时地用酒精棉球清洗了苏拉婉左眼下的那块皮肤。
古巴诺左手抵住苏拉婉的脸，将蘸了尸油的针尖架在虎口，针尾握在右手里。接着他念念有词，右手微动，开始在苏拉婉脸上刺符。
苏拉婉的脸随着银针的刺入而渗出细细的血珠，被小徒弟用酒精棉球不停地擦去。
不一会，刺符结束，于北潮发现古巴诺棕黄的僧衣胸前已经汗湿了一大片。
事实上刺在苏拉婉左眼下的那一小行经文并不太显眼，只是因为皮肤刺破而略微红肿。于北潮知道，因为尸油本身是透明的，等伤口愈合后，刺符将隐去而不可见。
古巴诺让徒弟收起器物，向于北潮等人微微躬身，意思是不管行与不行，他已经尽力而为了。
送走古巴诺后，阿康问于北潮：“潮哥，你觉得……”
于北潮撇撇嘴，没出声。
他也不知道古巴诺的刺符是否有用。但这些年在泰国的纪录片拍摄生涯中，他也的确见了不少奇人奇事。他总觉得，也许这些神秘事件的背后有些不为人知的道理，但是他暂时还想不透。
素格力似乎也在想着什么。
于北潮开口，“素格力医生，你怎么看？”
素格力也摇摇头。显然他的看法与于北潮相似。受到西方科学浸染的素格力，恐怕很难接受这种怪力乱神的解决方法，于北潮想。但是医学无法解决的事，求助于神鬼，在泰国貌似也是合情合理。
毕竟他们的目的是救人，于北潮默默祈祷，希望那个他们冒犯了的尸体能够理解。
于北潮醒来的时候，已经天光大亮。
他摸了摸隐隐还有些刺痛的脖子，从沙发中坐起身，看了一眼身边还在熟睡的阿康。素格力早已离去，这一夜的折腾后，想必已经下班回家了。
于北潮看向病床上的苏拉婉，发现她也早已醒来，正靠在床上，也看着自己。
苏拉婉说她天亮前就醒了。
她说她醒来后，浑然不知自己身在何处。因为身体虚弱，她只是睁着眼静静躺着。她说她隐约知道自己是得了什么癔症，只是这一段时间神智恍惚，接二连三地做着一些噩梦，直到今早，才仿佛从这个长长的噩梦中醒来。
苏拉婉说，他看到阿康和于北潮后，知道是他们救了她。
“非常感谢你和阿康，潮哥。”苏拉婉轻声说。
于北潮让苏拉婉先休息，等她彻底好了以后，大家再找时间聚，到时再聊。
于北潮犹豫要不要告诉苏拉婉他们找人替她驱邪的过程。
这方法毕竟有些匪夷所思，邪门甚至阴损。
于北潮最后还是决定保持沉默。
他告诉苏拉婉，她只是因为缺乏休息而导致精神过度焦虑，经过治疗和休息后已经没太大问题了。他说他也找了僧人来帮她祈祷，并没有提驱邪的事。让她过一段时间如果感觉好了，去寺庙里还愿。
后来阿康也醒了过来。
他们相互交谈后，让苏拉婉好好休息，便离开了医院。
过了大概一周左右，某天晚上，阿康发信息给于北潮。
他说，素格力发了一条长长的信息给他，谈了对于苏拉婉“鬼上身”的看法。素格力说，他的看法也只是猜测而已，无法验证，所以不用太当真。重要的是苏拉婉已经康复，即便是暂时的。
于北潮让阿康把信息转发过来。
不一会儿，手机响起提示声，于北潮点开信息：
“……我们认识那么久，阿康，你知道我其实从来不相信神鬼之事。一开始苏拉婉的鬼上身症状，以及古巴诺师父的驱邪方式让我内心十分惊异，我甚至有一瞬间对现代医学失去了信心。
“但我仔细想过，其实很多东西也并非不可解释。苏拉婉是嵌合体人，这一点你应该已经明白。她那只带着不同基因的眼睛，与她的身体长期共存，也许会让她的身体产生某种异常反应，分泌一些有某种麻醉作用的激素，从而对她的神经系统产生影响。随着她年龄的增长，这种影响累积到一定程度，进而使她产生幻觉，而导致类似‘鬼上身’一般的症状，并非不可能。
“至于古巴诺师父的秘法，我的猜测是这样的。你知道人死后若干小时，因为已经停止新陈代谢，尸体会与周遭环境发生一系列化学反应。这些反应可能生成某种化合物，恰巧可以对抗苏拉婉体内让她产生异常精神反应的激素，从而缓解她的症状，甚至一定程度治愈她。嵌合体现象本身是非常罕见的，而尸油这种东西又过于邪门而不被主流所接受，所以产生这样的巧合也不意外。不过以上只是我的推测，并没有实验进行佐证。我只是不甘心……”
于北潮没有再往下看。
本来泰国这些神鬼奇事就是信则有不信则无的东西，素格力能进行这样的思考并推测出某种合理性，并不奇怪。
于北潮想，重要的是，苏拉婉已经恢复正常。
这让他心里多少感到安慰。
他不由又想起妹妹于南风。他有一种感觉，救了苏拉婉，就如同救了于南风，让他在失去于南风音信的几十年后，突然好像又和妹妹产生了某种联系。
他在脑海里回想和于南风小时候的点点滴滴，慢慢地陷入梦乡。
然而，电话的铃声将他惊醒。
他看了一眼呼入的号码，来自中国。于北潮自从三年前来到泰国做独立纪录片后，几乎和国内不再有任何联系，他猜不出这个时间会有什么人打电话给他。
但他还是接通了电话。
“请问是于北潮先生吗？”电话里是一个年轻女人的声音。
“是我。”
“你好，我是你妹妹于南风的律师，我叫端木瑶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