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唔……束脩六礼我交不起,手绢就当是拜师礼啦!”
交不起?
青衿将手绢小心地叠好装在口袋里,确定妥当了才指了指桌子,“那上面可还搁着你没吃完的枣子呢!”
子佩连忙用手捂住,“没有,你看错了。”
小姑娘慌慌张张的样子,像极了护食的小奶猫。
可爱。
也让人想抢食。
阳光悄悄爬过窗棂,从窗框的缝隙里挤了进来,在小姑娘的眼里撒下星星点点的光,好看极了。
檐下的风铃轻轻摆动,发出叮咚的声响。
此情此景,让人无端生出些岁月静好的感觉,无比希望时间停驻在这一刻。
可能,这就是他们所追寻的安定吧!
不!
这不是安定,只是镜中花水中月,是沤浮泡影,让人麻痹,让人放弃挣扎,让人在安乐中死去!
烽烟四起,众生离家去国,在破碎动荡的山河间汲汲奔走,难道只是为了那片刻的虚假的安宁吗?
他们要的是真正的安定,是海晏河清,是人人平等,是路无冻死骨,途无枕藉饿殍,如果不能,他们自然是敢教日月换新天。
“疯女人来了,疯女人来了!”
这一声,打破了岁月静好现世安稳的假象。
伴随着喊声,一阵杂乱的脚步声愈来愈近,紧接着,只听得一声“咣——”。
大门关上了。
一瞬间,仿佛所有喧嚣都归于平静。
但也只是一瞬间而已。
“我要嫁人了……要嫁人了……哈哈哈哈……”
女人的笑声让人头皮发麻,可青衿却从中听出些哀戚来。
捂着红枣的子佩不知何时已把手放开,出神地看着紧闭的房门,口中喃喃道:“轻轻姐姐……”
忽闻这一声,再看看她的苍白的面颊,青衿心下了然。
“你认得她?”
子佩下意识点了点头,随即又摇头。
“不认识……”
这哪里是不认识的样子?该是不想说罢。
可青衿喜欢看她笑,她的脸上不该有阴霾。
她的向日葵,就应该在阳光下灿烂地绽放,黑暗与阴霾自有人来挡着。
“你同我讲讲,说不定能解开你的心结,她已然疯了,难不成你也想同她一道疯了?”
青衿目光灼灼,对视的刹那,子佩似是觉得她眸光有些烫人,垂下头绞着手指。
“我不知道……要怎么同你说……”
“那你想想再告诉我。”
“嗯。”
子佩又捏起一颗枣子,轻轻含在嘴里,枣子还是那么甜,就这么想着,思绪飘到了几年前。
那一年,她五岁,已经知道了很多事情。
别的孩子兴高采烈去买糖的时候,她从不会跟着,相反,能走多远走多远。
她知道,他们都是被收养的,女孩子比不上男孩子,力气小,还更娇气,在大户人家肯定是要娇养着的,可在戏班子里,说白了就是个累赘。
常有人夸她好看,可好看有什么用?又不能让她吃饱饭,更不能帮戏班子赚钱。
戏班子里那么多张嘴,如果哪一天喂不下去了,她被赶出去了怎么办?
所以她要攒钱,一分两分的攒,以后就算被赶出去了也能多活些日子,不是吗?
她最阔的时候,手里可是有一毛多呢!
攒够一毛三分钱的那天,正赶上庙会,她想去买块糖犒劳犒劳自己,可惜去得迟了,没有糖卖了。
很莫名的,她哭了。
没有放声大哭,也没有情绪崩溃,只是无声地流着泪。
周围人或行色匆匆,或欢声笑语,只有她格格不入。
那是烟火人间,只不过不是她的。
他们欢声笑语,因为他们吃得饱饭,也不用担心被遗弃。
她也吃得饱饭,可她总担心自己没有下一顿,担心自己做不好,担心自己被遗弃。
她知道。
他们看见她在哭了。
可没有人会哄她。
只有轻轻姐姐。
那是她这辈子吃过最甜的枣,比糖还甜。
自此她成了轻轻姐姐的小尾巴。
轻轻姐姐知道很多好玩的地方,会带她去爬山、看斗鸡、堆雪人,还会给她讲很多不知道的东西。
她听别人说过,轻轻姐姐是在京都念书的大学生,跟在身边她觉得自己都气派了不少,要知道,安城可没有几个大学生呢!
可轻轻姐姐说,她不能这样。
靠山山倒,靠人人跑,借来的势长久不了,自己有本事了,旁人自然会敬你几分。
轻轻姐姐说的对,虽然她并不是很能听得懂。
冬去春来,到了分别的时候,她随戏班子南下,轻轻姐姐也要去京都上学了。
走的时候,轻轻姐姐把那个很漂亮的发夹送给她了,还说家里的母猫要生崽了,等回安城的时候就有小猫看了。
可那年大雪封路,戏班子没有回安城,她也没有。
等来年再回去的时候,轻轻姐姐已经不读书了,也不会再带她去爬山、看斗鸡、堆雪人,给她讲很多不知道的东西了。
轻轻姐姐只会静静地坐在窗前,要么发呆,要么绣花。
那双用来读书写字的手,在被绣花针扎了不知多少个血窟窿后,已经能够熟练地在绣布上绣各种花样了。
轻轻姐姐缠足了。
那对能穿37码鞋子的脚,硬生生变成了所谓的“三寸金莲”。
她记得轻轻姐姐跟她说过,这是一种陋习,是传统文化的糟粕,我们应该摒弃。
可轻轻姐姐确实缠足了。
风伯风姨满意了。
街头巷尾那些扯闲话的小老太太也满意了。
除了她和轻轻姐姐,应该再不会有人不满意。
所有人都因参与维护了“秩序”而沾沾自喜,却无人过问那些缠足的人,她们疼不疼。
戏班子里的那个老奶奶,每到阴雨天就疼得整宿整宿睡不着觉,嘴里“哎哟哎哟”地痛呼着,却不能缓解半分。
疼得厉害了就开始骂,骂早死的丈夫,骂不孝的儿子,好像这样就能忘了眼前的痛楚似的。
骂累了又哭,哭得撕心裂肺,好似要将一生受过的苦都哭尽。
她曾亲眼见过,甚至亲手摸过那对“金莲”,瞧不出美在哪,只觉得那些王公贵胄折腾人的花样倒是一出又一出,只累的平头百姓受苦,一苦就是一千多年。
重逢后每每再见,轻轻姐姐总是沉默的,眸子里盛满了悲伤,再无往日的灵动。
她想帮她,可她没有办法,只能看着她的轻轻姐姐像花朵一样渐渐枯萎。
她不常去看她了,不是不想去,而是不敢去,怕目睹那条鲜活的生命渐渐流逝。
年初离开的时候,她去找轻轻姐姐告别。
轻轻姐姐依然坐在窗前,看着那熟悉的街景。
像一块雕塑,又像一个没有灵魂的木偶,日复一日地吃饭、睡觉,完好的皮囊下没有血肉,只有木头做成的骨骼。
她收到了轻轻姐姐送她的最后一样东西——
一只小猫。
是去年出生的那只生的。
她养在了邻居家,很快,她就会有别的小猫了。
当安城的第一场雪降下,戏班子又回到了安城,她确实有别的小猫了,可她并不开心。
轻轻姐姐疯了。
那个漂亮的女大学生,那个缠足后木然的年轻女人,成了一个疯子。
被自己父母逼疯的疯子。
城里的人们仍沉溺在虚假的安宁里,遵循着所谓的祖制,维护着可笑的秩序,做着天朝上国的美梦。
轻轻姐姐醒了、反抗了,所以她是异类,流言蜚语压倒了她的父母,她的父母压垮了她。
在安城落满雪的时候,她穿着一身火红的嫁衣,跳进了冰冷的河水里。
她被救回来了。
她还不如死了。
大过年的去跳河,几乎是触了全城人的霉头。
人就是这样,在没有触及自身利益的时候,他们是大度的、仁慈的,一旦触及自身利益,他们就不惮以最大的恶意去对待别人。
哪怕那人只是个疯子。
自此,子佩再不说自己认识她。
她的轻轻姐姐,早就死在了缠足的那一天。
“就这样……”
“摸摸头,咱们不伤心了,昂?”
“嗯,不伤心,我会努力活着,活得更好,连带着轻轻姐姐那一份。”
她会向所有人证明,错的根本不是轻轻姐姐,而是这个世道。
轻轻姐姐唯一的错误,就是没挑好出生的时辰,生在了这乱世中。
当然,她也没挑对地方,生在了安城。
地处边陲,交通闭塞,远方的动荡尚未波及,人们心安理得地睡在在这安乐窝里,就像一群没有鲶鱼的鲤鱼,失去了警惕性,也失去了活力。
他们只知道祖制。
民主和科学,那是什么?
他们不知道。
有人知道了,不敢说。
说了的人呢?
要么死了,要么疯了。
他们都是祖制的背叛者,也是无辜的牺牲者。
祖制啊祖制,它的背后是无数的白骨,那些白骨在哀泣,刽子手仍笑得得意。
什么时候才能送走这无情的祖制呢?
快了吧!
快了吧!!
快了吧!!!
时光的车轮悠悠,从不曾为某个人某件事而驻留,它活了几千年,它的时代也该过去了。
当车轮碾过它的骸骨,当它的骨灰随风而逝,那些哀泣了数千年的白骨,才会安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