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惨烈的车祸在旧金山午后平静的街头突然发生。救护车,警车,消防车蜂拥而至,警笛声撕裂着人们的神经。我不知道最终结果如何,是死神站了上风,还是顽强的生命取得了胜利。
而我,只不过被吓坏了,被一个陌生的,才认识不到几个小时的外国女人吓坏了。
就在呼救声传来,身边的女人霍然站起,她面如死灰,膝盖发抖,手中的健怡可乐不断泼洒到地面上。她似乎想迈步向前,双脚却把她死死钉在地面上。她的双眼充满了绝望,眼眸从蓝色变成了可怕的铅灰色。
Theron小姐,你怎么了?
我也站起身,鼓足勇气拉住她的胳膊。
死了,都死了。。。
她没看我,嘴里喃喃自语。
谁死了?
都死了!
没事的,有医生,你听救护车来了。
小姐,小姐,她怎么了,要叫医生吗?
一个救援者及时出现。
皮肤黝黑的侍者帮着我扶着女人坐好,我有点不知所措,这种情况该怎么办,打911?还是干脆冲出门外,拦下救护车?
犹豫中,我还是摸出电话。
请。。。
一个声音轻轻对我说。
我没事,不要打电话。
女人好像终于醒了,从一个恶梦中冲了出来。
真的没事?
我很抱歉,把你吓坏了吧。
她向我说,又向一直站在身边的使者点点头。
也谢谢您,我没事。
好的,小心点,这天容易中暑。
使者一脸怀疑走开,走了两步,他又转身回来。
先生,需要我帮您叫辆出租车吗?
他胸口牌子上写着笨熊强森。
暂时不用,谢谢,强森。
哈,不用谢。
实在抱歉。
女人的脸色慢慢好转,她又一次对我道歉。
我什么也没敢问,只是摇摇头。这次到美国第一天就碰见这么诡异的事,一个神经质女人,这可不是好的征兆。听着耳边久久不肯停息的警笛声,我知道此地不可久留,虽然我早就断了往窗外看的念头,但一想到出门不知道会看见什么可怕的景象,再次勾起面前这个女人伤心事,那真的太麻烦了。
请送我回酒店,好吗?
女人忽然说。
我点点头,付了账,又特别向笨熊强森点头致意。他又瘦又小,皮肤倒是黄黑透亮。
回希尔顿路上,Theron强打精神,她的话仿佛一下多了,就像是终于找到了可以说话的人,她问我来自中国哪儿,到这里住多久,这次来干什么,那样子纯粹是不想让自己的脑子停止运转。我很配合,有问必答,她的想法和我一样。我也开始问她,从哪来,往哪去,住多久,诸如此类我从来不向陌生人打听的事,感觉自己成了一个好奇的猫。她也知无不言。
终于回到了房间走廊,她已经重新恢复到出发时的状态,彬彬有礼,落落大方。
小心点。
她有意放慢脚步。
啊,怎么了?
别再遇到你的小天使。嘻嘻。
我吓了一跳,连忙去看那道门。
女人噗嗤笑出声,又赶紧扭过头,捂住嘴。
和女人道别时,她伸出手。
谢谢您。
嗯嗯。
我胡乱答应着,随便握了一下。
好好休息。
这场历险历时3个多小时。等我站到窗前,禁不住长长吁了口气。窗外那座红色的大桥犹如一道血痕,红得那么瘆人。怪不得托尼老板求我陪她,这个女人精神有问题啊,是受了什么严重的刺激了吗?也许和某个车祸有关,我猜想着。在美国,在全世界,除了人迹罕至之处,车祸的死亡人数远远超过两次世界大战之死亡总和,人类亲手制造了一个钢铁杀手,为死神配备了最得心应手的死器!
这可真是该死的可悲。
我又洗了个澡,准备再补个觉,安慰一下自己受惊的心。
电话又响起,还是托尼老板。
吃了吗?
他第一句话就问。
吃了。
如果不出意外,我9点到,等着我啊。
什么叫不出意外?
唉,别提了,见面再说。你是不是去找Theron了?
我心里一惊。
哈哈,谢谢,真是好哥们。
怎么?
她终于肯接我电话了,还让我谢谢你。。。
行了,别的就留着自己听吧。我要睡觉了。
哈,好好,看看床头柜,小心身体。
那个不怀好意的笑声消失在听筒里,我一阵莫名其妙。也许是好奇心,我忍不住去拉开那个小小的柜子,立刻触电般马上合上。
这次的睡眠很不理想。
什么叫不出意外?
这个世界除了意外不稀奇,没有意外才是真的意外。
当一群又一群海鸥出现在视线中,它们跟随着入港的船只飞过金门海峡,天空中忧郁的紫色渐渐浓重,城市的夜色被灯光逼进了角落,只有在最远处的大海深处才有一抹这个世界原本该有的黑暗。
纯净的黑暗。
这一次叫醒我的是门铃。
小天使!
和她的守护者。
那个凶恶的母亲一脸歉意,而那个小天使却似乎正沉沉入睡,她金色的卷发披散着,脸蛋红得像个红气球,脑袋歪在妈妈肩头,小手含在嘴里。哦,她可真可爱。
先生,我特地来向您致歉。
母亲也很漂亮,与午后那个凶神恶煞的女人简直不是一个人。
我丈夫去看了监控,误解您了。请原谅我们的冲动和不礼貌。
嗯嗯。
我不动声色。
她睡了?
是,跑了一天,累了。
那就快回去休息吧,道歉就不用了。
我既不慌也不忙的样子想必给这个年轻的母亲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她微微点点头,犹豫了一下。
我丈夫想请您喝一杯。
不必了,我不善饮酒。请吧,她很困了。
好,再见。
她转身走开,正好把小天使的脸露了出来,真是奇怪的很。小姑娘好像是刚醒还是就没睡着,她那双美丽的蓝眼睛张的大大的,她看着我,静静微笑。
我有点出神,想了一下,正要转身回去。却看见不远处还有一双蓝眼睛也张的大大的,看着我,笑意盈盈。
嗨。
嗨。
你的小天使又来了。
是。
她真可爱。
对。
走吧。
啊。
我请您喝一杯。别说不善饮酒。你的英语真独特。
一句话堵的我心慌。我的英语就是标准教科书中式英语,交流攀谈没问题,但根本就是一个书上的死人和一个生活中的活人在对话。外国人很宽容,他们没有指出这一点,但我很清楚。
您见笑了,我的英语差的很。
不不不,你的英语很好,只是太cool了,我记得我的祖父就和您一个腔调。
这是挖苦还是奉承,不过,她能用祖父和我作比较,应该算是两者之间吧。
请吧。我也不善饮酒。
她这一句可有点偏左。
谈话当然是最有效了解对方的途径,我根本没有问她下午那些奇怪的表现,每个人心里会有一个过不去的坎,触景生情,偶尔失去控制并不罕见。我尽量往好处想,毕竟她失态后能迅速恢复,足以证明她即使有病也不严重。我们闲聊,延续着快乐的话题,不过我们的谈话变成了一场美式俚语和中式英语的课程,我自然是学生,她是谆谆“诲”人不倦的老师。不过,我可不是什么好学生,满脑子乱糟糟的。没有别的龌龊想法,就是在想,如果这个时候,托尼老板忽然进来,看见我们他会不会想——你这个口是心非的中国人!
五星酒店的酒吧俨然是上流社会的缩影。富丽堂皇的布置,精美的酒具,昂贵的美酒,以及那些衣冠楚楚,穿金戴银的帅哥美女,你几乎听不到喧哗,每个人都像把嘴上的旋钮转到了最左边,这是考验听力的课堂吗?她们是不是竖起耳朵的兔子?或者是一只只更大耳朵的狐狸?潜伏着,等待着,期待着猎物从眼前经过。
以上就是我的胡思乱想。
尤其是看到几只老狐狸正目光炯炯,透过酒杯看着我身边的女人。他们似乎蠢蠢欲动,却又心有忌惮。女人的打扮足以让这些老狐狸琢磨一下。我更坚信我的想法没有错。这里还是丛林,野兽还是野兽,不过,獠牙和利齿变成了金钱和权势。
两只老狐狸懒洋洋转移了目标。
你在想什么?
女人注意到我的目光。
我收回目光,喝了一口杯中酒。我要的是啤酒,墨西哥产的。
想学中文吗?
这个建议显然大出女人意料。
我学过,圣母啊,学的我只想自杀。
这句无意的话让我心里咯噔一下。
很难?
我会说德语,法语,意大利语,西班牙语,葡萄牙语,甚至还学过一段时间俄语,但它们与中国话,中国文字相比。我就觉得这些语言,这些文字,是不是当初外星人离开这个地球时,留给你们民族的,谁要是真正解开了这其中的奥秘,那他就能联系到那些曾经统治过地球的老主人。
这席话大概是我听到过的最夸张的赞美之词。
女人很会说话,句句让我这个民族主义者如沐春风。
你的表扬有点太夸张了。
我说。
哈,别。。。我就是实话实说。甲骨文,我曾经看过,你不觉得那就是一个个外星文字吗?请原谅我的直言,很多甲骨文只是一种猜测,真正的含义依旧是个谜。
啊,你还知道甲骨文?
我愣了。
一点点。它们精美无比,每个字都仿佛艺术品。我也是一直拿它们当艺术品来欣赏的,文字本身居然能欣赏,这简直就是不可思议的。
女人忽然停止了说话,她一脸狐疑。
怎么了?
你和托尼老板是朋友?
是。
是他叫你来找我的?
我有点难以回答,托尼老板是求我来,但我没答应。现在这么实话实说,会不会让她不高兴?
是吗?
不全是。
我想了想,还是有一说一,正好表明我的态度。
他想叫我来陪你,他很抱歉让你等他。不过我没答应。
啊?这是什么意思?
我又不是陪客,没那个责任。
女人愣住了,我以为她会生气,这话说的就像她是个很大的麻烦,而我巴不得离她越远越好。不高兴就不高兴吧,我没义务逗你开心。我心里暗想。
你很诚实。
女人盯着我的眼睛,一眨不眨。她似乎依旧平静。
当然,我不是说你麻烦。
唔。
女人垂下眼帘,半天没说话。
这种事越描越黑,我也不说话了,盯着酒杯里金黄色的酒液,它已经到了最低点,杯壁上挂着白色泡沫,缓缓向下流淌。酒喝完了,我该回去了。
一场本来还算和谐的交谈就以这种方式草草收场。
我把Theron送回房间,两个人礼貌道别。回到房间,时间刚刚八点。托尼老板是不是已经飞在广袤的北美大陆上空了,我心里没底,就算他如约而至,到希尔顿也快10点了,我也没打算跟他去那些乱七八糟的地方疯狂。我现在面临一个问题,肚子里灌满了啤酒,华而不实,饥饿在我这个年纪就像个影子,它在不停唠叨,不满足它恐怕这一晚上也难以睡好。
一个人傻乎乎去餐厅来份牛排?还是找个汉堡店应付一下?要不然去街头买个热狗,草草了事?我边想边开门,不知道为什么,很多时候我总是有这种感觉。还是别进屋了,赶紧走,去哪都好,要不然就走不了了。我摸摸兜,信用卡,零钱,电话都在。
我重新关上门,收好电子门卡,转身往电梯间走去。我的房间紧挨着女人的房间,她的在外,我的在里,出去必须经过她的房门。我一路疾走,看着自己略显慌张的影子,又觉得自己十分可笑,身正不怕影子斜。
不过当看见那扇电子门真的打开了,我还是迟疑了一下。
您这是要去哪?
她直接了当问我。
我去吃饭,一起来吗?
好,我请您。
她毫不犹豫。
但您可以等我一下吗?
我去楼下等你。
好的,那一会见。
我进电梯时,心里怪怪的。
几分钟前我才刚上楼,经历了一次很没有意思的约会。这会居然又准备把这个约会延续,难道寂寞就这么难以排解?她没生气,对我是好是坏?
我又想起托尼老板,心里闪过一个念头。但我又立刻否定了。
电梯下到10楼,一个年轻女人走进电梯,东方人,身上香的我一阵窒息。旧金山有全美最大的唐人街,中国人很多。外国人一般分不清东方女人是中国人,日本人,韩国人或者东南亚那边的人,可这对于聪明的中国人来说,那就简单多了。最漂亮的,双眼皮长到脑瓜顶上的,个子高高的那个一定是中国女人。
女人斜了我一眼,就这一眼我就断定我的标准没错。这时,我的电话响起来,看着那个熟悉极的电话号码,心情瞬间平稳而又有点激动。
喂,起这么早?
大洋那边有个人挂念着我,想想都开心。
和她聊了几句,其实也没有事,她也没表现出特别的激动,只是看天气预报,明天旧金山有风暴,让我注意安全。
我要上班了,早点回来。我想你。
最后这句才是重点。
嗯,路上小心,我也想你。
电梯里不断的停,有上有下,各色人种,来来往往,我挂下电话,忽然就有点后悔。一个人的旅行说起来很自由惬意,可实际当迈出第一步,你的牵挂就等在第二步,等你迈出第三步时,就想返身回去。
希尔顿酒店大堂找了一个显眼的位置,刚刚坐下,一个侍者过来,我摆摆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