嘿,维尼先生。晚上好。
Theron悄然出现在我身后。
我们商量了一下,入夜后气温急剧下降,终于恢复旧金山这个季节的正常状态。我们决定就在希尔顿里面的餐厅吃饭,这种高级,国际水准的五星级酒店,可供选择的菜系之丰富令人难以想象,但我真没觉得多好吃。我点了一客阿根廷牛排,Theron点了一份意大利海鲜面。
餐厅很小,只是希尔顿众多餐厅中的一个。我每次入住都喜欢来这里,位置有点偏,相对价格偏高,来的人就少,很安静。我喜欢安静。
我要向您道歉。
女人坐下后第一句话就让我坐不安稳。
为什么?
我的态度不好。
没看出来。
您很大度。
应该不会,我心思挺窄的。
女人笑了。
中国人都很谦逊。
不,我这个人很自大。
您说话太像我的祖父了,你总是这么直接吗?
直接不好吗?
是,那我就直接说?
我扬起眉。
为什么不愿意陪我?
她说话真的很直接。
我不习惯和女人打交道,我这人有点冷漠。
是因为我太漂亮了?
这句话直接但一语双关。
是,越漂亮越危险。
您害怕?
是,我胆子很小。
是吗?
是。
Theron,一个男人如果在别人面前敢于说出他的弱点,小心他,离他远一点。这个男人比酋长峰的山猫还狡猾。
我听得有点莫名奇妙,她用的英语很奇怪,最重要其中几个单词口音不同于我所知道的英语,这很是令人费解的英语,难道是英文补习课程还在继续?我迷惑的望着她。
不用费力猜了,这些很多美国人也听不太懂。
女人脸上的神色中透出一种我将不断在她脸上要看到的,却费了好久才恍然大悟的东西,并且是直到我见过那种动物之后。她左眉毛上扬,额头显出几条抬头纹,眼睛里若有所思,像是窥视,又像是提防,更像是威胁和警告。嘴角的形状能隐约猜到她咬着牙。她的身体后倾,下巴和脖子拉出一条弧线,这让她显出不慌不忙的样子,仿佛在说,请想好再回答,我不着急。
你不着急,我也不急。
无欲则刚。
是吗?那我就不纠结了。
我刚刚说的其中几个词来自于印第安原生语,课本上是见不到的。
我还是忍不住了。
请原谅我,你说要道歉,为什么道歉就不说了。但我怎么觉得你并没有道歉的意思。
我生硬的说。
我不想对任何人造成危险。
女人抿嘴笑了。
您比我还像美国人。
她居然没生气。
我是诚心向您道歉的,从下午开始到现在,我表现的极为失态。
等一下。如果你真要道歉,那我原谅你了,不管什么理由。女人是不需要向男人道歉的,永远不用。
难道您想说女人是弱者,弱者让人同情,不管什么理由。对吗?
女人说。
绝对不是,一切来自自然,符合自然法则的事物都是对的。女人和男人如同统治者和被统治者的关系,至少目前如此。
我没继续说,但意思已经表达的很清楚了。这不是恭维,而是我的真实想法。
女人点点头。
您的观点很独特。真可惜。
她微微叹了口气,原本那种神情被另一种情绪所替代,回忆和思念,淡淡的忧伤。
如果他还在,你们会成为好朋友的。
你的祖父?我可不敢当。
这种气氛对于期待一顿美餐的我很不适合,我笑着说,试图改变一下这种容易把人带入争辩和不安的场面。
她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直到看到我的笑容。
一股怒气从她眼里跳了出来。
我可没有开玩笑的意思,你说话要慎重一点。维尼先生。
请你原谅。
我心里生出一股惧意,是因为那股怒气。
这个女人我必须尽快远离。
该死的托尼老板,如果将来让我知道你是故意这么安排的,我会成为你的绊脚石的。
我的英语很差。
呵,你。
女人的怒气一闪而过,她欲言又止。
我原谅你了,滑头。
这个单词加上她的脸颊冒出的一抹红晕,让我一阵胆战心惊,再也不敢去看她了。
牛排及时上桌,还有她的海鲜意大利面。
我埋下头,把这块来自潘帕斯草原的牛肉切的支离破碎,她的怒气没了,我对自己的怒气却油然而生。
餐厅非常安静,人们轻言细语,音乐声犹如青烟缭绕,轻的几乎难以察觉。灯光从小小的雕着一个小天使的台灯漫射出,刀叉闪闪发亮,牛肉粉红色的肌理更加柔和,令人愈加垂涎欲滴。
很好吃?
我不看女人,她却一直在看我。可是如果我没看她,我怎么知道她在看我?
是。
真想尝一块。
她说。
那一刻,我真想丢下刀叉,撒腿就跑。
那我帮您叫一客。
不用了,谢谢。你真该尝尝我的海鲜面,它也很好吃。
我撇了一眼她的盘子,里面却还是满满的。她轻轻推了一下盘子,向我这边。
我对海鲜过敏。
我说,又低下头,加快了狼吞虎咽的速度。
那可真遗憾。
当我再一次回到自己的房间,时针已经指到了9点。我决定立刻上床睡觉,又心有不甘,往常在国内,我不熬到12点是绝不会看枕头一眼的。
窗外,远处的金门大桥熠熠生辉。
我打开了电视,却没有看。
一辆,两辆,三辆警车红蓝色顶灯疯狂旋转,它一路疾驰,我的眼光一直注视着它,以为它们会很快湮灭在城市巨大的霓虹灯幕中,但它们停到了大桥正中,似乎有事发生。距离非常远,我只能看见蚂蚁般的小人跳出车,他们身上发光条把他们变成了一个个小亮点,至于他们在干什么,我实在看不清。没一会,一艘快艇出现在桥下,一道强烈的探照灯如同利剑穿破略显黑灰色的天空,它摇摆着,在桥身上来回寻找,并很快找到了目标停止不动了,但船只被海流摇动,那个大圆亮斑一直晃动,给人极为不安的感觉。
就在我瞪大眼睛的时候,头顶响起一阵异常巨大轰鸣声,我急忙抬头去看,一架直升飞机正在飞过,不,是两架,怪不得声音大到震耳欲聋。飞在前面的是警用或者是美国海岸警卫队的飞机,后面跟着的是电视台的直升机,橘红色的TV标志非常醒目。
一定发生了可怕的事!
两架飞机一前一后,速度很快,机头的探照灯直射前方,非常亮。美国媒体对于新闻的反应速度惊人,多年前911那次,已经给全世界留下了深刻印象,很多时候,政府部门得知重要事件发生,也是透过电视以及广播获知的。
飞机远去,轰鸣声减小,我才听到门铃响,就赶紧收回目光,跑过去开门。
女人一脸紧张站在门口。
你看到了吗?
是,怎么回事?
电视,快!
她跑进我的房间,抓起遥控器,切换了频道。
很快,我们知道发生了什么。
什么也没发生,又是一场人为的虚惊一场。
一个无法追踪的匿名电邮声称,一枚炸弹被安置在金门大桥要害部位,至于为什么这么做,谁做的,恐怖份子提出了什么要求,电视上没说。听着主持人遗憾的语气,我有种小人想法,他是不是遗憾的居然又是假消息。在他身背后远处的桥面上,一堆警察还在忙碌,脚步已经不是那么匆忙。他们在指挥交通,被迫中断的交通再一次顺畅,不过,不停闪烁的警灯给人的感觉非常不好。直升飞机仍在空中盘旋,镜头不断切换视角,好像好莱坞动作大片。
大概是要印证我的担心并非多余,电视画面猛然剧烈晃动,一声闷响随即传来,瞬间,电视变得漆黑一片。
我倒吸了一口凉气,而身边的惊呼声逼迫我努力镇定。这个时候,恐慌没有用。一只手死死抓住我的胳膊,传过来无法抑制的颤抖和惊惧。
我迅速扭头往窗外眺望。
不会有事的,我有预感,相信我。
我的手心在出汗,说出的话有点飘忽忽的。我这个人有这个“好”处,既是弱点又是优点,当危险降临,我会和平常人一样慌张,不知所措,但我心里就像有一只陀螺旋转,摇晃一下,看起来要跌倒,但左右摇摆中再次找到平衡。这不是值得称颂的镇定,而是我不在乎,我有一颗冷冰冰的心。
电视画面在切回直播间几分钟后,大桥再一次出现,还是那个主持人,他语气平稳,简短通报了事情原委。一个冒失鬼磕过药,根本没听广播,直到上了金门大桥,看见警灯闪烁,心里有鬼。警察明明是疏导交通,暂时阻止他缓行,他自己却慌了手脚,刹车变成了油门,那声巨响不是爆炸,而是碰撞的声音。
我感觉胳膊上压力顿轻。
你还说自己胆子很小!
她冒出的这句话意味深长。
你。。。
我正要反驳,从电视上移开的目光落到她身上。
这一下,我根本不用再替自己分辨。我大概从来没有那么近去看一个外国女人的身体,电视,电影,杂志以及互联网构建出一种氛围,我们需要她们,不仅仅是男人,也包括那些相貌平平的女人。假如我是印度的苦行僧或者是一个哲学家,这种氛围影响不了我。可惜,我不是。她们像飞在空中的鸟儿,灿烂的羽毛总会吸引我的目光。有时,它们会飞的很低,在街头或者巷尾,就像飞累了,要休息一下,我就能近距离听见它们的鸣叫,看见那些羽毛收起时的样子。我知道我既不需要害怕她们,也不需要接近她们。大洋彼岸的她也许是个例外,她恰恰落在我的肩头,也许,那一刻她把我当成了一棵树,一株芦苇,当季风吹起,树叶凋零,芦苇不再青翠,她也会飞走吧,像一只射向远方的箭,头也不回。
而此刻,竟然还有一只鸟儿,给了我同样的感觉。
鸟儿需要的不是牢笼,而是远方和天空。
你真的是个奇怪的男人。
女人松开了手,轻轻掩起衣领。
我心想,难道我咆哮着把你扑倒,就不奇怪了?
不过,她接下来说的好像证明我想多了。
你怎么会知道没事?
她问。
第一,警察不是笨蛋,他们搜索了那么久,危险如果不彻底排除,就不会放行车辆,也不会通知媒体。第二,如果是爆炸,从我们这里应该能更清楚看到火光和烟雾。第三,我的直觉,对危险的直觉。
女人顺着我的手指望去,虽然距离很远,但今晚视线很好,爆炸的火光以及产生的烟雾不可能隐藏。
海面上风平浪静,快艇正在顺着大桥慢慢前行,探照灯还在摇晃,看来要做彻底的搜查。两架直升飞机越飞越高。桥面上警灯还在闪,原本阻塞的车流已然通畅。相信不久,一切将再次暂时恢复平静。
真美啊。
女人轻轻叹息。
她似乎忘记了她的问题以及我的答案,沉浸在自己的情绪中。难道你是第一次眺望这红色桥梁?
我经常来圣弗朗西斯,可今天我才发现它真的很动人。你快看,天空中那架飞机,它像不像一艘水面的小船,它要去哪里?驶向何方?它是不是还能回来?
思念,期盼,忧伤,惆怅。
离开的就让他离开,
我说。
再次相遇或许不会太久。
是,明天又将是新的一天。
女人转过脸,看着我。
你明天去哪?
我耸耸肩膀。
我能去哪?
哈,那家伙真让人头痛。
是啊,他叫我们来,自己却。。。哎,你们称这种人是什么?
女人抿嘴一笑,她想了想,选择了一个相对文雅的词。我牢牢记住了这个词。
我明天有一个聚会,您想来吗?
不太想。
为什么?
我心想,我来美国不是和女人约会的,就算对方很漂亮。
我和你不熟,更不要说你的那些朋友。和陌生人在一块,我会感觉不自在。
呵,相信我,她们绝对不会让你不自在的。她们是。。。
女人丝毫不在乎我的直言不讳,她微笑着把两只手并拢,放在脸颊上,微微歪头闭上眼,做出一副睡觉的样子。
头发如同瀑布倾泻,遮住她半张脸。
小天使!
她让我立刻想起那个小天使。
对,你的小天使。我明天去一家福利院,要来吗?
好,我愿意。
我有点手忙脚乱。
可是。。。
怎么了?
早知道这样,我们今天就该多买点糖果,玩具。
是啊。你说的对。
女人显然被我提醒了。
那怎么办?明天一早就要去。
别急,我想想。
这个时间百货公司早就打烊了。
我们去唐人街!
行吗?
当然行,中国人勤奋,关门晚。我们买点中国特色的,她们一定会喜欢。你去换衣服,普通点的,我们现在就出发。
终于找到了一件正经事做,我们似乎都立刻紧张和忙碌起来。这个晚上,不会再那么难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