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金山的唐人街热闹非凡。
我们坐出租车到达时，时间还很早。没出意料，在霓虹灯招牌指引中，我们很顺利找到一家很大的中国超市。我没有乱转，而是直接找到老板，用很地道的福建话一通扯，又不时扭头用英语问女人大概多少天使，男孩几个，女孩几个。她一一作答。老板很瘦，个子小，黑黑的，标准福建人。我的闽南语让他很意外，尤其得知我的老家我在北方。我没多解释。他眼珠一个劲转，从我身上到女人身上，他的建议很实在，我和女人商量过后，决定采纳他的建议。
帮我准备55份，用两种颜色袋子分开打包，明天按这个地址送过去。
我递过去信用卡，女人被我轻轻挤到后面，虽然这样有失礼貌。
行啊，OK，放心，我立刻就安排。啊，这么远？
他满口答应，同时又一脸难色。
给小孩子的，你懂的，我不还价，运输费用我出，在老外面前，别让我们中国人丢脸。
我看得明白，快速打消他的假装顾虑。
ye，ye，ok，坑谁不能坑孩子，look，日期，包装，一律最新，都是昨天才到的。China！
虽然他这么说，我还是不放心，好事做到底。
男人似乎看出我的想法，他回头喊了几嗓子，叫了两个人过来。于是，一场忙碌开始，玩具，点心，糖果，中式布娃娃，孙悟空的金箍棒，我们就在店后仓库里分门别类开始分装。五十五份，听起来不多，但实际每一份由5到7 样组成，分装起来真不是一件轻松的活。
妈呀，累死我了。
我的错误估计让我的腰很快就提出了抗议。
哈哈，Men，累了吧，歇歇我来。
老板前面忙完，也过来帮忙。
是啊。
他一边坐到板凳上，手脚麻利的装了几个，忽然向我眨眨眼，歪歪嘴。
你的gf真靓啊，气质大美女。
我摇摇头。
why，不会吧，她瞅你那眼神。
得了吧，我今天才来，也是今天才认识她。。。再说，我有女朋友，在国内。脚踩两只船？！老兄，你看我是那种人吗？
嘿嘿，我没说你啊，急什么。你一看就是君子。but，我在美国呆的太久了，她们可不是咱们那些女人。
他拿起一包龙虾糖，向我晃了晃。
她们是这个！
什么意思？
生猛海鲜啊！
我心里想，生猛海鲜你们海边人可以享受，我可不去受那罪，吃坏了肚子我哭给谁听？
我不再理他。
赶紧帮忙，记住啊，明天一定准时送到。
OK，no问题。i亲自去。
就这样，到了唐人街，我什么也没顾上看，灯红酒绿，与我无关。Theron的手几乎没有停过，这种忙碌对于她这个从来不干体力活的人似乎毫无压力，她把头发高高盘到头顶，白衬衣也挽得高高的，干起活来手脚极为麻利，并且极其注意其他人，一点也不马虎。
客户这么专心，福建老板和他的店员自然不敢马虎，两个小时之后，我们的工作终于完成。
告别时，我忍不住还是多嘱咐了两句，这次完全用的英语，主要还是说给Theron听的。她貌似有点担心。从唐人街回希尔顿路上，在路边等出租车时，她终于露出一丝疲惫，接过我递给她的矿泉水，咕咚咕咚喝了一大口。
哎呀。
她忽然伸出胳膊，吸了口冷气。
怎么？
我瞥见她胳膊上有一道血痕。
受伤了？
是啊。
第一次，我看见她得意洋洋的样子。真是奇怪，她的感觉就像是中了奖，而不是受了伤。她高高举着胳膊，就如同一个孩子炫耀他的玩具，又像一个战士展示他的伤口。
你也是个奇怪的女人。
我脱口而出，顿觉不太礼貌，直率不等于不讲礼貌。
哈，这才是你的心里话吧！
女人笑着说。
所以，你想躲开我。
是，我胆小的像只老鼠。
话音未落，街角不远处，一个小黑影鬼鬼祟祟出现，它竖起上身，示威似的嗞嗞叫了一声，就像要证明我错了。
上帝啊。
女人呲溜躲到我身后。
老鼠则呲溜钻进最近的下水道。
快走啊，我的魂都吓没了。
女人的手扯住我的衣襟，连连后退。
我最怕老鼠了。
我心里想，我也怕啊。
逃离了唐人街，在出租车上，女人一直拉着我的衣襟，一句话也没说。
一夜无话。
直到第二天清晨，托尼老板也杳无音讯。这个家伙也躲进下水道了吗？我顾不上想他，因为有更重要的事在等着我。我起的很早，换了运动衣，在健身房的跑步机上跑了大概5000米，眼看时间还早，就冲了澡，找到泳裤，准备去游泳。
两次路过女人门口，里面静悄悄的。
希尔顿的室内泳池在顶层，从电梯下来右转，就能透过玻璃看到整个泳池。说是室内泳池，其实整个泳池差不多一半都用玻璃搭建。透过玻璃，黎明的曙光正悄然出现，把一池清水照耀成美丽的橘红色。
泳池里几乎没有人，不像健身房还有几个锻炼者。我换了泳裤，蹲到池边伸手去试水温。还没感觉到温度，眼睛却被池水中一个飞快游动的蓝色物体瞬间吸引。那是一个女人还是一只海豚？我有点怀疑我的眼睛，人影速度极快，紧贴着池底，轻盈迅捷，从泳池一端游到了另一端，只听哗啦一声，她窜出水面，更像一只海豚跃出大海。
这是奥运冠军的水平啊。
我啧啧称赞，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那个女人的身材苗条，胸部臀部曲线毕露，腿特别长，从侧面看你会觉得她只剩下了腿。藏蓝色连体泳装，白色泳帽，深色泳镜镶着白边，相当干练精神。阳光正从她身后照射过来，让我看不清她的相貌，只觉得这是个很年轻的白种女人。
希尔顿酒店经常会有国际大牌运动明星出没，他们自然是焦点人物，走到哪儿回头率百分之百，好在国外追星相对国内好很多，顶多多看两眼，不会大呼小叫，举起手机拍个不停。眼前这位一定是趁着大早来轻松一下，我想到此，便移开目光，悄悄溜下水。刚刚的5000米奔跑让我体内的多巴胺迅速激发，到现在慢慢释放而出，这种舒适感只有爱好运动的人才能体会。我憋住气，闭上眼睛，浮在水面，打算舒服一会就回房间，今天还有重要的事要做，我的小天使。
十月份的旧金山早晚就十几度，阳光柔和，温度不高，透过眼皮，能感觉到微微红色。
喂！先生。
一个颇有点熟悉的声音。
我急忙翻过身体，举目观瞧。
真是你啊。
啊，Theron小姐，是你？
泳池边那个苗条的女人摘下泳帽，轻轻一甩，金色长发如同一团火焰扑面而来。
嗯，你可有点不礼貌，为什么看见了我也不问好。
我有点尴尬。
我。。我就没看。
没看？好像不对吧。
Theron小姐！
哈哈，我知道了。
她咯咯笑出声。
您是个君子。
但我知道我现在可不像个君子，她刚刚那种惊若天虹的表现真的震住了我，我不由得仔细打量她。
这是一个让男人深深叹息的女人。
她不是柔弱的那种美，不是荷花浮于水面，而是一丛野生水仙。它们密密麻麻生长在水边，比盆栽的高上10倍，昂首挺胸，洁白，耀眼。你不看见它们，是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出这些如同芦苇一样高大的植物是水仙。
而她就是其中最挺拔，最高大的那一株。
你真漂亮。
我能管住我的心，却管不住我的嘴。
是吗？谢谢，这像是你第一次称赞我。
女人既不脸红，也不自得。
事实如此，美是需要赞美的。第一次和更多次区别不大，只要说实话就好。
我收回目光，慢慢游回岸边。
尽管我很好奇，但我的心还是占据了上风。多听多看少说话，更何况我已经说了这么多。不期望就无需再努力，不要为难自己，更不要把这个为难施于别人。
我们几点出发？
跳上岸，我有意改变了话题。
还早，让小天使们多睡一会，今天是周日。
啊，对啊。我很同意。
呵呵。
Theron对我这种程式化的英语似乎很有意见，这很奇怪，以她的身份，应该跟我遇到的那些美国精英们一样，不会对一个异国人的怪声怪调表现出讥讽和嘲笑的神态。但仅仅过了一晚，她变得有点反常。
我要给你提个意见。不要刻意加上“我”，我很同意。天啊，我很吃惊。
她在开我的玩笑。
是，我很赞同。
女人噗嗤笑了。
我们一起吃早餐时，她大致给我说了福利院的情况。这个福利院规模不大，接收孩子的条件近乎严苛。父母双亡或者非主观原因完全丧失生活能力。国内国外没有亲戚或者要签署彻底放弃对孩子的抚养主张文件。孩子年龄不能超过五岁，智力无缺陷，身体无残疾。已故的父母双方没有精神病史。至于什么人种，以前还规定只接收白人，这几年才放宽了，不再对族裔提出要求。而对于领养者的条件却更加严苛。
白对白 ，黑对黑。
我忍不住打断她的话。
这是什么意思？
白人领养白人的孩子，黑人领养黑人的孩子。以此类推。
哦，明白了。
职业稳定，收入中产阶级或以上。家室清白，身体健康，无任何犯罪史，甚至曾经酗酒，酒后或毒后驾驶也不行。结婚必须十年以上，原配非离异，并且已经确定无法生养。单身者，同性恋家庭无论条件多好也概不考虑。在领养孩子后，必须缴纳一笔极高的保证金，保证不再领养其他福利院的孩子，更不能自己尝试再生养，除非孩子因意外而身亡。这个考察期为一年。在孩子成年之前，双方不能离婚。孩子在领养期间发生任何因监护人的人为疏忽而造成的意外，这笔保证金将作为起诉律师费用。
当然，如果孩子平安成年，这笔保证金将如数奉还，同时会加上这些年的收益，收益标准以当年风险投资最高值为基准。不仅如此，如果孩子成绩优秀，上了常春藤盟校中任何一所，在读期间所有学费生活费全部由福利院承担，不管多高。
以上这些，全部以法律文件签署。
一直到女人说完，我没有再插嘴，心中暗自思忖。怨不得她一直说这些孤儿是小天使，也许只有跌落尘世的天使才会受到人们这样无微不至的关怀和照顾。
你不觉得奇怪吗？
女人问。
一点也不。虽然我不大赞同。我就想问问，这些走出福利院的孩子都过的好吗？
当然很好。
Theron脸上显出她这个阶级的骄傲，这也是我第一次从她身上看到。
非常好。
这些条件几乎能完全保证孩子的正常成长，我的问题很多余。
你有点怀疑？
不，制定这个规则的人非常睿智，令人佩服。但有一个问题，你们考虑到了孩子们，但这种领养者好找吗？你们设置了这么多严苛条件？会不会间接给孩子们造成困扰？
她点点头。
这个起初我也担心，可是感谢上帝，几十年来，我们偶尔会受到一点困扰，基本上还是非常顺利。你不知道那些小天使有多可爱，多聪明，多健康！任何人见了她们，就会忘记那些苛刻条件。
女人眉梢挑起，蓝眼睛闪闪发亮。
我一下就想起那个小天使。大海般蓝色的眼睛。假如我能有这么可爱的一个小天使——估计这种可能性为零，除非。。。
我的心被这种怪异的想法搅动起层层涟漪。
嗨，你想什么呢。我猜猜啊。
女人若有所思。
你想起你的小天使了，对吧。
是，是啊。
我的语气里不自觉透出深深遗憾。
吃过早饭，Theron租了一辆车。我们需要驱车将近60英里才能到福利院。她对路线非常熟悉。我差不多每个月都要来一次。她曾经说过。但很奇怪，她接着又说，她已经将近一年没再来过了，也不知道那些天使是否会责怪她。她明显不安和内疚。我没有去问这种前后矛盾的说辞，也许工作太忙，也许家里有事，谁能保证自己不遇到麻烦？生活无常，就是正常。
汽车沿着海边公路疾驰，车辆非常少，景色优美到我想喊上几嗓子，身边的女人抱着同样想法，她彻底打开了话匣子，也不管我是否能听懂她越来越简单的用语，她不停的说，人文，地理，天气，最近的新闻，昨夜那场骚动，她的猜测。我成了她在森林里找到的树洞。
渐渐的我听不见女人说话声。
我疑惑的扭转脸，把视线从浩瀚的太平洋收回。
怎么不说了？
她似乎有点不高兴。
我是不是很讨厌？
怎么这么想？
你不说话！
哈，我在尽职尽责啊。
女人被我说的莫名其妙。
你说的我都记住的，不信？
于是，一切开始反转。我逐一对她的各种想法进行回应。其中有赞同也有反对，我要表达我的观点。
一个大牌子上面画着一只大兔子掠过，大大惊叹号。
意外突如其来。
她走神了，等我无意间看到横穿公路的那只野兔时，她的眼睛完全没有注意前方。
小心！
我大喊一声。她霍然惊醒，再想刹车已经来不及了，她猛地扭转方向盘，避开那只傻呵呵的笨兔子，汽车发出一阵剧烈颤动，直冲向路边，而路边可不是平地，几十米高的悬崖下就是波涛滚滚的大海，女人死死踩下刹车，轮胎碾过粗糙的路边基石，发出刺耳尖叫。
抓紧方向盘！
我大吼一声。
这辆崭新四驱雪佛兰Suburban太大太重，之所以选择这么大一辆车，是因为Theron早就在附近一家沃尔玛买了一堆衣服，鞋子，请想象一下五十多个鞋盒需要多大空间来承受。还有巧克力，芭比娃娃，零零碎碎一大堆。她昨天晚上就是在演戏，这是她来旧金山最重要的任务，没有准备怎么可能？我真是太天真，我的质问她好像根本没看见，嘻嘻哈哈敷衍了事。
汽车眨眼间已经冲到悬崖边，一排橘红色的塑料桶拦住去路，但滚动松软的沙石让雪佛兰的刹车完全失效，巨大冲击力把塑料桶挤开，露出一个可怕的缺口，而缺口前面空荡荡的，再也没有任何能阻挡。
女人发出一声惨叫。
抱住头！
我再一次大吼，同时也蜷起身体，绝望的等待最后失控的到来。而视线中，女人突然瞥了我一眼。
是我害了你，sorry！
她轻轻说。
这更加深了我的恐惧，但我知道恐惧已经无济于事！我伸出手，抓住她的手，惨然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