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声凶狠的鸣叫,撕破长空。
我们抬头望去,远远空中,那只大鸟收起双翼,如炮弹出膛,直扑向海面,一只体型比它小一倍还多的海鸟仓惶中丢下嘴中的猎物——一条大鱼,夺路而逃。而大鸟丝毫没有追赶的意思,它的目标是那条在空中翻滚的银黑色大鱼,它伸长脖子,抖翅加速,白色而尖利的长喙便轻而易举叼住大鱼,随即双翅重新展开,轻轻一抖,灵巧回旋着再一次飞上高空。它的体型如此庞大,但动作比一只燕子还要敏捷,这真大大出乎我的意料。
强盗!小偷!坏蛋!
女人可不像我这么欣赏这只大鸟。她仰着头,挥舞手臂,愤怒的大喊。
而那只大鸟不慌不忙,根本不理不睬,嘴里叼着大鱼心满意足扬长而去。
我趁机穿上裤子,跳下车,和她并肩而立。
这是什么鸟?
哼,强盗!
哦,强盗鸟?
专门乘人不备,趁虚而入,你说,可不可恨!
呃呃,拦路抢劫,你说要不要打911?哎,格奈瑞警官,我要报警。
我说。
她乐了。
滑头!唉,可怜的比尔,今天晚上可怎么过啊。
他可怜?我看他可恨!
我心里的话脱口而出。
一句话暴露出我的所有想法。勇气对于我这个胆小的人实在难得。
他。。。他不是故意的。
她说。
你们的上帝知道,他看你的眼神。。。
我一次又一次暴露了自己。
她似乎要继续辩解,但她看到了我的眼睛。
你知道你有多怪吗,维尼先生。
我知道。Theron小姐。
回到希尔顿大酒店,时近黄昏,一个熟悉的黑西服男人见到我们走进大堂,他大叫一声,展开双臂,飞奔而来,脖子上红色领带一直飘到脖子上。
这个像那只大黑鸟一样瘦长的男人正是托尼老板。
其实我们一路上就听到了电话响,我的先响,她的后响,而我们扫了一眼来电号码,不约而同选择了不理不睬。我们之间有很多话要说,怎么能让他来打断?她有意放慢了车速。她的问题多极了,谨慎,小心,局促,不安似乎还在,但已经完全式微,她急切想要了解我,以至于这种情绪深深感染了我。刻意保持的距离随着我们共同走过的路延长而在缩短,她很聪明,又很幽默,但又很狡猾,她总是有意无意打探我中国女朋友的情况,我也不假思索,实话实说,不夸大渲染,也不躲躲闪闪。
为什么不接我的电话,维尼!
你觉得为什么?托尼老板。
我毫不客气怼了回去。
托尼老板和女人打过招呼,他就愤慨的质问我。
我,我真没办法啊!
你有没有办法与我没有关系,你说对不对,Theron小姐。
Theron面露微笑。这个托尼老板,他根本不去质问这个同样不接他电话的女人。
我记得某位先生说在机场接我。那个人不会碰巧就是您吧。
她干脆落井下石,同时朝我眨眨眼。
托尼老板只得连声道歉,头左点右点,做出万分忏悔的样子。
这个美国人,中国通,大学毕业后就到了中国,人极其聪明,尤其表现在语言和适应能力上。如果仅仅从电话里,没人会怀疑电话那端是个外国人。他的普通话比一般的中国南方人还标准。在中国十年,他学会了打麻将,吃火锅,吃臭豆腐,同时也学会了说一句留半句,察言观色,见风使舵。
他个子很高,比丹尼院长还高,瘦得如一根芦苇。褐色头发有点谢顶,下巴永远一片铁青,金丝边眼镜下面,一双灰色眼睛时刻在笑,也不知道他在笑什么。
此刻,他就在笑,而在镜片反光中,他不断观察着我们。
你们说话吧,我累了,先回房间。
一起吃饭吧。
不了,谢谢。
托尼老板朝我递了一个求助的眼色。
一起吃晚饭吧。
我说。
Theron看看我,微微点头。
晚饭还是各要各的,托尼老板执意要了一瓶价格昂贵的鹿跃cask23赤霞珠葡萄酒,Theron本来坚持不要,但我轻轻咳嗽了一下。
我不善饮酒。
我说。
Theron噗嗤乐出声,她赶紧扭过头。托尼老板有点发懵,就像是看到了某种神迹。
三个人边吃边聊。
为了表示我由衷歉意,我决定请你们两位最尊贵的贵客,我最亲爱的中国朋友以及我最尊敬的Theron小姐去夏威夷,不知道你们是否能够给我一个赎罪的机会。
Theron不加思索,立刻断然回绝。
很抱歉,我还有很多工作。
她那种表情,会让很多人望而却步。
托尼老板一点也不意外,他笑笑,望向我。
您呢?亲爱的维尼。
这个问题真是多余,我本来远渡重洋,就是冲着这个目的来的。这个家伙还这么问我,就似乎我也会拒绝一样。
我很期待。
我说。
Theron忽然就露出犹豫神色。
Theron小姐,或者您看看时间安排?
托尼老板立刻就转移目标,这次他的表情几乎是狡猾极了。
托尼老板!
我说。
你们去吧,实在抱歉,这一年我积攒了太多工作。
Theron说。她的语气怪怪的,似乎真的很抱歉。
托尼老板没有再劝,他最后只说了一句。
明天早上订机票!
吃过饭,托尼老板告辞而去,他是直接从机场来的,根本没先回家,眼看明天又要出发,他必须回去一趟,否则老板夫人就该大发雷霆了。
我和女人一前一后回房间。
也许这样最好,我和她度过了奇幻的一天,在生与死边缘刹住了车,看到了小天使,共进了午餐,认识了那么多新朋友,跳下了魔鬼湾,喝了最好喝的茶,品尝了最好喝的葡萄酒。我们这么擦肩而过,从此天涯海角,这对两个陌生人而言,好像并没有什么遗憾。
但是。
我心里就像有了一个缺口,就像我们失控冲向悬崖,橘红色的大桶被挤压,破碎,冲散,露出那个缺口一样。前面是空落落的,只有一片蓝色的天空。
她一直欲言又止,我也一样。
电梯门轻盈打开,拐过弯,几十米的走廊将会是我们最后一起走过的距离,很短。
走吧!
我先出了电梯,回头喊她。
电梯三面镜子里有三个她,一个在犹豫,一个在渴望,一个是她的背影。
回到自己的房间,我又一次站到窗前,金门大桥灯火通明,汽车匆匆忙忙,这个窗外的世界一如既往。
是不是要干点什么?
明天就要出发,收拾行李,收拾心情。我对自己说。
门铃突然响起,我的心突然旋转起来,一张口,它就要飞出来。我跑过去开门,手心里开始出汗。
门口是个很陌生的男人。
你好。
您好,您找谁?
我是雪莉的父亲,杰森肯尼迪。
你好,我是维尼。。。雪莉?
男人面带微笑,很是温文尔雅。
那个爱哭的小女孩。
哦。
我是来给您再次表示歉意的。
不必了。
对方这么客气,又站着不动,我只好也客气的闪开脚步。
请进吧。
不用了,我想请您喝一杯。维尼先生。
我不善饮酒。
就喝一小杯,啤酒。
雪莉爸爸看样子很是坚持。
我心想,我哪有心情喝酒啊。
对不起,谢谢好意,我真的不善饮酒。
比固执?我更固执。我一口回绝。
雪莉爸爸没想到我一点不给面子,他点点头。
好的,那我也不勉强您。祝您晚安。
谢谢!
站在走廊里,我忍不住就看向我的右手。我在盼望什么?一个小小的奇迹?还是我自己去创造一个奇迹?
你遇到的是一个天使,一个折翅的天使,请谨言慎行。
请好好待她,如果不能,请好好帮她。
嗨,维尼先生,谢谢你。
您可以想说您想说的一切话,只要我的天使能听得开心。
珍妮护士,丹尼院长,格奈瑞警官,芬妮?难道她不是格奈瑞夫人?
我心里闹哄哄涌进一堆人的影子和他们说的话。我怅然若失,无计可施,只能深深叹了口气。祝你好运,Theron!希望下次见到你,你能走出痛苦的阴影。
可是,我心里清楚,不会有下次了!
再见,旧金山,再见!
这一晚,希尔顿的高级大床被折磨的要疯了。我几乎把所有烦恼,痛苦,不安以及焦躁施加于它,只是我这个施暴者比被害者更加难受。膝盖的疼痛一阵强过一阵,迟来的惩罚也是惩罚,对我愚蠢的一跳的惩罚。我勉强爬起来,膝盖肿的吓人,更让我难受的是,我的五脏六腑彼此间似乎失去了平衡,失去了联系,恶心的感觉久久不能退去。
考虑再三,我还是拿起床头电话,给酒店总台打电话。
几分钟后,一名医生两个护士以及一个值班的酒店主管匆匆赶到,吸氧,心电图,测血压,量血糖,冰敷伤口,一通细致的检查后,医生耸耸肩膀,他表情有点迷惑。
您的膝盖伤的不重,血压正常,血糖不高,肺部很健康,其他也很不错。我看还是去医院吧,做一个核磁彻底检查一下。
他哪里知道我的痛苦,真正的痛苦来自哪里。
我摇摇头。
谢谢,我知道,出国前,我刚刚做过全面体检。
医生还要继续劝,他看到我一脸痛苦,确确实实不是装的。
就在这时,虚掩的房门被猛地推开,一个人影冲了进来。一个护士惊讶的看着心电图,指给医生看。其实,不用她指,在屋里的人似乎都听见我的心脏骤然加速跳动。
我看见了她。
蓬乱的长发,红肿的双眼,瑟瑟发抖的衣襟。
一个折翅的天使。
啊,Theron博士。
医生一眼就认出她,她好像真的鼎鼎大名。
我朋友他怎么样?
您的朋友,哦,他没事,不过很奇怪。
她没客气寒暄,直接了当问。
怎么奇怪?
他身体没事,但精神似乎太焦虑了,不知道。。。您是专家,要不还是您来看看。
把这些都收了吧,我是他的医生。谢谢你,帕森医生。
帕森医生很惊讶,他有点兴奋搓着手。
您记得我。
请按我说的做,他需要安静休息。
Theron从片刻慌张到回复镇定自若速度极快,她似乎没看我,又似乎一直在看我。
帕森医生连连点头。
当屋里再次安静下来,我垂头丧气躺在床上,看着膝盖,它肿的发亮。
说,为什么要这么做!
她的第一句话就是质问。
我比帕森医生还要发懵。
我做什么了?
你这是强盗行为,你知道吗?
Theron小姐!
不许叫我名字!我早就听够了。
她怒气冲冲。
你以为我不想去吗?
去哪?
不许插嘴!
干吗要折磨我,是,我承认,我差点害你丢了命,两次。但我不是故意的,你不知道我心里多难过内疚。但你也不能逼我啊。
我听的晕晕乎乎。这个神经质的女人!
不就是夏威夷吗?我去,我去!
我可没逼你!
我实在不服气,小声嘟囔。
你没说,可你现在干的事,你的每一个动作,你的眼睛,你比我见过最坏的男人还要阴险10倍!但你要记住,我是ERGO!
她根本不看我的伤,甚至对此嗤之以鼻,留下这句让我迷惑的话之后,她就转身离开,并且嘭的关上了房门。
ERGO是什么?人体工学?很厉害吗?
我喃喃自语。
说来就是那么奇怪,她摔门而去之后,不到五分钟,虽然我满脑子旋转着E~R~G~O,O~G~R~E,刚刚那些伤痛,不适消失的无影无踪,瞌睡虫从我耳朵里爬进去,悄然安了家。
难道ERGO是瞌睡虫?她不像一只虫子啊?
清晨一觉醒来,我第一件事就是检查我的膝盖。我觉得除了不敢马上去尝试泰拳,它一点事都没有,黑褐色的伤疤边缘露出一圈粉红色,这是很快就要痊愈的前兆。真是见鬼?我的五脏六腑更是平静如初,当然也不全是,肚子又开始发出抗议。它又饿了。
门铃又开始叮咚响。
6点半啊。
我看看床头柜的大电子表。
请稍等。
我蹬上长裤过去开门。
一个美丽非凡的女人站在门口。
早,Theron小姐。
维尼先生,看来你很健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