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早。
胡知行乘坐牛车，赶到了县城以西紫阳山脚，赶车的是布庄上的老吴，书童西九随行。
到了山脚，二人便被胡知行留了下来，自己带着干粮、水袋、火石等物，和一柄柴刀独自上山。
紫阳山虽相距县城不过十余里，但山势险峻，且据说山上有熊豹之类的出没，常有采药人或猎户进去后便没再回不来，因此平素人迹罕至。
不过胡知行相信陈九没必要害自己，何况死期将近，也就豁出去了！
原本以胡知行的身体，他是决计没办法爬上紫阳山的。
只是昨日吃了陈九招待的酒宴后，身子轻快了许多，走起路来与常人无异，正是这点让胡家的人放下心来，让他独自上山。
进了紫阳山，只见随处可见刀削般的山峰拔地而起。
上顶云天，危峰兀立。
片片奇木异树，汇集成了墨绿色的海洋。
千枝婆娑，万枝摇曳，更有山风乱窜，奏出阵阵涛声。
郁郁葱葱的灌木树丛中，一条尺许宽的羊肠小道，像瓜藤一样缠绕在山腰上，连绵逶迤。
沿着小道前行，偶有漫流的山泉，湿漉漉的，脚底直打滑，还摔了两次。
更有许多地方无路，只能劈草伐树开出路来。
胡知行纵然身体轻快了些，但走了一阵，便疲惫不堪，浑身上下无一处不酸痛。
事关生死，容不得半点懈怠。
他就着清水，吃了点蒸饼——一种发酵不是很好的干硬馒头，咬着牙继续往上。
到了夜晚，也不过才到山腰，双腿已经仿佛肿胀一般，半步也挪不动了，只得寻了个避风处打算睡一夜再走。
一块大岩石，侧面有一个凹缝，可以躺下一人。
他寻了些枯柴，在外面点了两个火堆。
取出一个兜囊，从中间摸出一把黑灰色的粉末，细细的撒在周围，成了一个大圈子。
这些粉末是重金求来的老虎粪便，据布庄上的伙计说，其他野兽闻到老虎粪便的气味，就会远远躲开。
因此，他上山之前，还特意在衣角处涂抹了一些。
或许是真有用，总之这一路上来，除了路难走，有两次差点摔下悬崖，此外并没有遇到什么熊豹拦路。
用火将充作干粮的蒸饼、肉脯烤软一些，一点一点吃进肚中。
待有个八分饱，将衣服裹着，躺在凹缝中，合上了眼。
夜里，迷迷糊糊中，只听得山中有野兽嘶吼，不知是何物，因此时睡时醒。
半夜时，他忽然被一阵“嗒嗒”的脚步声惊醒。
睁开眼，发现火堆已灭，只留下零星火星。
他爬起身来，趴在岩石后面，望向脚步声传来的地方，只见远处出现了一个干巴巴的人影。
一步一步的在朝这边慢慢走来。
那是一个埋着头，佝偻着背的老头子，看不清脸。
衣服是如今少见的样式，藏青色，点缀着团纹，有点皱巴巴的。
他没有打灯。
就在这险峻的山中，一步步，稳稳地走着，身子却又仿佛要融入这夜色中。
胡知行突然觉得身体瞬间发冷——这绝非心理作用。
而是真觉得空气中的温度降低了不少。
那是人，还是其他什么？
正常人会深更半夜，一个人在山中，不打灯，如同散步一样慢慢走！
胡知行赶紧埋下了头，紧紧藏在了石头后面。
嗒嗒的声音慢慢靠近，胡知行听得愈发清楚，像是那种老布鞋，走在地上摩擦出的声音，偶尔伴随着踩断细小枯枝的咔嚓声响。
脚步声在胡知行藏身的石头前停了下来。
胡知行突然想起那种衣服是什么了。
寿衣！
一般寿衣才会那种设计。
胡知行握紧了手中的柴刀，握的力量很大，指骨有些发白。
他抬头盯着上方，若是老人走到近前，探头来看。
管他是人是鬼，先给他一下狠的！
他想起了这个世界流传的一些鬼怪故事，虽然大多是恶鬼赢了，但也有少数，是以人勇敢无畏，赶跑甚至杀死了鬼。
可见，鬼面对人，也并非无敌的存在。
而且他知道自己不能跑，如今在山中，一跑，纵然没鬼，也十有八九要跌落山崖，自己成了鬼。
大约过了数十息。
也许是更久。
脚步声重新响起，继续往前去了
嗒嗒！
嗒嗒！
吁！
胡知行松了一口气。
总算走了。
无论如何没想到，紫阳山里还有这种“东西”在，或许，广里人畏惧此山，未见得全是因为猛兽的存在。
他从岩石后面慢慢探出头来，往声音离去的方向看去。
另一个头也从岩石那边慢慢探了出来。
一双空洞的眼睛，正瞅着他。
仿佛，他也在偷看岩石这边有什么。
两双眼睛瞬间对上。
近在咫尺！
那双眼睛里都有什么啊？
没有瞳仁，一团漆黑。
空空如也！
胡知行瞬间头顶仿佛被泼了一瓢冰水，冷汗涔涔。
想也不想，一柴刀砍了过去。
这不是什么傻大胆，纯属本能反应。
就如同，有的人遇到这种情况，本能反应是转身就跑；有的人，本能反应是瘫软在地，一步也挪不动。
柴刀砍了个空，落在岩石上，溅出几点火星。
眼前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
没有头。
没有空洞的眼睛。
外面仍然是山林，在声音远去的方向，什么都没有。
他明显能感觉到，气温没有刚才那么冷了，但因为出了一身冷汗，夜风下，皮肤黏糊糊的，凉意顿起。
我出现了幻觉吗？
胡知行掐了掐脸，并非是做梦，他重新生起火堆，火光摇曳中，身体渐渐暖和。
虽然眼皮打架，却强撑着不睡，只是终究太累，不知何时，又闭上了眼睛。
翌日醒来，火堆灰烬已冷。
四周大雾弥漫，能见度只不过身前丈许之地。
胡知行吃了早餐，记挂着昨晚之事，仔细查看，岩石上果然有一道柴刀砍下的缺口。
他根据记忆，在声音出现的地方找了找，竟然找到个只小半露在地面，其余已经被腐烂树叶埋住的破碎骷髅。
扒开一看，骷髅破碎不堪，断口分明是某种尖利牙齿所为。
难道是这玩意儿作祟？
胡知行吸了一口冷气，看来昨晚，真是遇到鬼了！幸好这鬼也不甚厉害，只是吓人，若是自己被吓到，那昨晚山中又要多一具尸首了。
寻着道路，继续往上。
胡知行也不知走了多久，突然发现树木矮了不少，视野也开阔了许多。
回首一看，后面山峦叠嶂，原来竟已到了山顶附近。
这里可能是山风的关系，雾气淡了一些，不过也就只能看到两三丈外的情形。
他分析陈九所说的洞窟，以为是一处气势非凡的洞府。
只是寻了许久，也不见有什么洞府出现。
他此时疲惫不堪，身体已不属自己，脚下仿佛踩着棉花，在荒坡急走，步伐踉跄。
转了大半个时辰，一无所获，正有些灰心之时，忽然听得一声嘶吼。
胡知行回头一看，只见一头肥壮的黑熊摇摇摆摆走了过来，不知是否错觉，总觉得对方看自己的双眼凶光毕露！
两人相距不过三丈。
胡知行暗叹倒霉，昨晚遇鬼，今天遇熊，这趟出门没看黄历啊！
一步一步，往后挪动，同时将剩下的蒸饼取了出来。
干荷叶包着，也有偌大一包。
“嗷！”
黑熊突然一摆头，朝胡知行冲了过来。
胡知行想也不想，将整包蒸饼往黑熊砸去，然后转身就跑！
此刻危急之下，肾上腺素分泌，双腿竟不觉得酸痛了。
黑熊被袭来之物吓了一跳，停了下来躲闪，它虽然身躯肥胖，但动作灵活至极。
荷叶包落在地上散开，滚落一地的蒸饼。
黑熊嗅了嗅，哼哧哼哧将散落在地上的蒸饼尽数吃下，又朝胡知行逃走的方向继续追了去。
胡知行原本见黑熊没有追来，还以为荷衣炮弹起了作用，但只跑出百余步，就又听到后面的嘶吼声渐渐逼近，不由暗暗叫苦。
见前方有处一人高的草丛，想也不想，便一头撞了进去。
猛然脚下一滑，身子急坠，幸好手忙脚乱之间，抓住了边上的灌木丛，才没有掉进去。
定睛细看，原来草丛后面有个直径两丈的天坑，被杂草遮掩了，所以刚才没能看到。
天坑内雾气弥漫，深不见底，只听得流水哗啦啦声响，似乎极为湍急。
胡知行立刻爬起来，将柴刀别在腰上，飞快取出包袱中的绳索，一头拴在天坑洞口旁一棵树上，然后沿着绳索，慢慢攀援下去。
才下去丈许，黑熊就已经到了洞口。
居高临下，对胡知行一顿咆哮。
见胡知行越来越低，隐入天坑下面的浓雾之中，黑熊才心有不甘地又叫了几声，摇摇头走开。
胡知行到了下方，便看不清上面洞口的情形。
他不敢大意，继续往下，爬了五六丈，踩到了泥地。
胡知行检查了一番身上的东西，包袱还在、柴刀还在，在这儿待个一天，那时候黑熊早就走了，再出去是最安全的。
不过胡知行却没有如此打算。
他回想陈九的话，心道，在山顶转了许久也没有什么洞府，莫非所指的，就是普通的洞窟？
想到这里，便决定探索一番。
包袱里有火折子和松把，胡知行点燃一根松把，左右转了一圈，发现此处天坑极大，左右都找不到边。
一条地下暗河，潺潺自洞中一处流出，望之如白练。
伸手一摸，如同冰水，冷得可怕。
胡知行暗暗惊心，这要是掉进河里，只怕很快就冻坏了。
洞窟内满是迷雾，而且比外面更浓，难以见物，因此看不清暗河的来处和去处。
胡知行沿着河边，挨挤着四周的山石，只觉逼仄难行，走了几百余步远，豁然开朗。
一个巨大异常的空间出现在眼前，似乎一整座山的山腹都给掏空了。
前方远处隐隐有些光亮。
胡知行往光亮处而去，又走了千余步，果然在石壁上找到了一个出口，仅一人高。
钻出去后，拨开遮住洞口的草丛，眼前豁然开朗，顿时神清气爽。
浓雾不在，人已是在一处悬崖上外凸出、阔约十丈的巨石上。
往上看，悬崖如刀削一般。
山顶高不可攀，不知有几百几千丈。
四周尽是茫茫云海，云海边缘，有金色烈酒般的阳光纷纷扬扬，脚下巨石就在云海之上，如一艘大船。
石上有一株数人才能合抱的迎客松。
一些粗大的树根扎入石内，一些则沿着巨岩表面，延伸到了巨岩外沿并到了背面，好似整个将巨岩抱住。
松树下，有两个老翁正在下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