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灵芝是知晓陆家这个小三爷在外的美名，不知引得多少春闺少女为他肝肠寸断。如今这般明晃晃地庇护了林蔓珠一遭，岂料这三夫人的心窍是实心的，竟一点都没品咂出不同之处来。
这对欢喜冤家凑到一块儿，怕是往后的日子会极有意思了。
灵芝不免发笑，她虚长林蔓珠几岁，瞧她除了主子的辈分，倒好似看家中小妹。
这样一看，倒看出林蔓珠与旁的大家闺秀不同之处来。林蔓珠虽是乡野长大，这姿容却是一等一的清秀可人，只是肌肤被日头晒得略显麦色，不似贵女那般用雪玲膏娇养出的白皙。
真要说，灵芝是个俗人，倒更喜欢林蔓珠这般的肌肤，瞧着康健，还透着些许红润，比之贵女那种带点病弱的惨白色，还是这般鲜活可人的肤色更好。
灵芝一面想着，一面便问出了声：“三夫人此前帮家里干农活吗？”
许是这样问不太妥当，灵芝刚出声便后悔了。
岂料林蔓珠是个坦荡性子，即便她如今要充当陆家三夫人的份位，也不惧人聊起她的过往。小门小户出身没什么丢人的，乡野也自有乡野的情趣。
她灿然一笑，道：“对。我爹很早就去世了，留我一个跟着后娘。后娘和姐姐体弱多病，不能下地，因此都是我去地里插秧喂鸡的。你是不知道，我可是务农的一把好手，就我种出来的米又香又好，卖价也比旁人高一文钱。还有我家的鸡，有一只鸡状元，一日可下一个蛋呢！只是可惜啦，我姐及笄的时候，被后娘抓去煲汤了。”
她说得绘声绘色，很有田园野趣。灵芝想到了小时候无忧无虑的光景，不免神往。
还把下蛋多的母鸡称之为鸡状元，不知道那位真当过状元郎的陆三爷，听到这番言辞，会不会脸都黑了。
灵芝忍不住又问了句：“既然煲汤了，那鸡状元的汤，好喝吗？”
听到这问题，林蔓珠不免遗憾地道：“后娘说，姐姐身子骨不好，要多休养，一整只鸡都不够她们娘俩吃，我喝完汤就好了。”
林蔓珠说这话并没有挟带怨怼，只是单纯可惜不知道那只鸡状元是何种美味的滋味。
灵芝皱眉，道：“三夫人，恕奴婢多嘴。您这后娘和继姐的小心眼多呢，全然不似看起来这般好相与的。真要身子骨弱，又怎能一下子喝大补的肉汤，反倒会脾胃不适。”
林蔓珠眨巴眨巴眼，道：“我知道呀！”
灵芝呆愣住一瞬，喃喃：“那您还……”
林蔓珠微微一笑，道：“正因为我爹去世了，我要在后娘手下讨生活，这才竭尽全力帮帮忙。我算过了，我欠她们的人情，还到今年也就仁至义尽了，今后不会再给她们干活。而且她们为了躲懒，每次剥壳的新米，都是挑到镇子上卖的。我都多卖好几文呢，多的钱，我就攒起来，要不给自己吃个甜碗子，回去把米按照市价卖的钱给她们就好了。”
说起来好似林蔓珠占了便宜，藏了些私房钱。可灵芝知道，这一大家子孤儿寡母都靠林蔓珠下地种田养活，她都算得上是家中的顶梁柱了，即便这些钱全归她，都没人会多嘴说些什么。
灵芝无比感慨地道：“三夫人，您这心底也太善良了。”
她哪是单纯蠢笨，不过是心思纯善，不爱与人计较罢了！
林蔓珠羞赧地道：“不过是母女一场，看在我爹病重，后娘也照料过他的份上，不多计较罢了。”
所谓的“照料”，不过是后娘去寻大夫说了说病情。其余的煎药以及喂药，都是林蔓珠亲力亲为的。后来，她爹病入膏肓，后娘嫌弃她爹身上药味重，病气会过到人身上，连屋子都不愿进了。
林蔓珠待她尊重，岂料人家根本就没把她当家人。这次知晓陆家要寻个冲喜的姑娘，见林蔓珠生辰八字对得上，连问都没问过她意见，将她就这么“卖”给了陆家，还换了五十两银子。
灵芝也想起“冲喜”这一茬子事来，宽慰她：“好在那些日子都过去了……三夫人福源深厚，将三爷‘救’过来了，如今您就是陆家的大功臣，老夫人宅心仁厚，定然会善待你的。”
林蔓珠笑道：“你不用安慰我，我不难过。我只可惜陆家同后娘换的那五十两银子……若是直接寻我，我可以打折，只要三十两呢！可惜了，如今银子没捞到，两手空空进了府邸。”
灵芝一时语塞。
敢情林蔓珠惆怅，不是寒心后娘的恶毒做法，竟将她嫁给昏迷不醒的三爷，而是可惜那五十两银子没能入她的腰包啊！
这三夫人……也是心宽的，怪道成日里都是个笑模样。
灵芝哑然失笑，虽说觉得三夫人有意思，可也不能多聊了，陆家老夫人还在兰香园擎等着呢！
没多时，两人踏入一处碧瓦朱檐的小院。院门口挂着匾额，上书三个龙飞凤舞的金箔字——“兰香园”。一般的老太太都爱求神拜佛，喜好素雅，而陆家老太太是农门出身，品味极为不同。她爱大红大绿，也知大雅即为大俗，满院子的丫鬟婆子都可穿金戴银，瞧着喜庆，在她面前点眼，精神头也好些。
林蔓珠原以为陆家的宅邸都是那般庄重、高不可攀的，谁知晓陆家老夫人的宅院这般亲近，好似土地主一般，全然没有煌煌官威的压迫感。
这样极好，她松了一口气，脚步也清净了些许。
还没等她行至陆家老夫人跟前，就听到里头传来一声呼天抢地的声响：“老太太，我这珠丫头，可不是卖给你们陆家的……如今陆三爷也冲喜冲得大安了，那我们珠丫头可不就成了三夫人？咱们还是得当正经亲家多多走动的哩！”
一听这声音，林蔓珠便知来人是她的后娘吴氏。
吴氏先声夺人，惊了灵芝一跳。
方才一路上，灵芝也听到不少吴氏的厉害事迹，对这样利欲熏心竟卖起前头夫人子女的妇人实在是生不出什么好感来。
要不是瞧着林蔓珠不动声色，怕她还念旧情，灵芝真想帮着破口大骂了：“呸，真是不要脸！”
林蔓珠朝灵芝眨眨眼，温声问：“你是不是想说，我这后娘的脸皮着实是厚？”
灵芝呆若木鸡，不知道该不该附和。
随后，林蔓珠无奈耸耸肩，道：“我也这样觉得。”
林蔓珠帮衬这个家这么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可吴氏居然将她如同鸡鸭一样肆意卖人了。换来的五十两，连一分一厘都没给过林蔓珠，这着实令人寒心。
要不是林蔓珠冲喜冲醒了陆三爷，要是她没能成事，反而冲死了陆三爷，那她都不知道有没有命活着，谁还想到能有如今的三夫人身份当着呢？
那五十两，分明是买断她命的催命财，白纸黑字写得一清二楚。
而这吴氏，见她出头了，还有脸回来拉拢关系！
林蔓珠总是个心善的，如今也有些被吴氏气到了。可惜陆家中堂没扫帚，不然她都能将吴氏扫地出门了！
林蔓珠小步踏入待客的厅堂，座上的陆家老太太见她的福星儿媳妇来了，肃穆的脸色顿时染上一点笑意。
她弯了弯满是笑纹的眉眼，慈眉善目地对林蔓珠招了招手，道：“珠珠儿，你来。”
林蔓珠是跟着嬷嬷学过规矩的，她悟性好，此时的动作也没什么不合规矩的，反倒做得妥帖，瞧着很得体。
她朝陆家老夫人纳福，冷冷扫了吴氏一眼。
吴氏今日应当是特地装扮过才来的，身上披了那件逢年过节才穿的兔毛披风来。林蔓珠又想起一桩往事，当初她冬日还要去河边凿冰捞鱼，就为了给继姐喝一口鲜鱼汤，岂料吴氏给她准备的御寒棉袄，里头居然塞的是稻草！而她费劲千辛万苦捞来的鱼汤，竟连一块鱼肉都没吃着。
吴氏说家里没钱，转头自个儿就花了一吊铜板买了兔毛棉袄。可真是心狠呢，拿她当奴仆一般压榨。
林蔓珠对吴氏仅剩的一点母女情谊，也在她将自己卖入陆家那日消磨殆尽了。
再次见到林蔓珠，吴氏面上讪讪。她没想到，前头早死鬼夫人留下的臭丫头，如今换上了绮罗绸缎，竟也有几分大家闺秀的气质了。
她不免眼红，又想着若是将自己的女儿送到陆家，那她现在可就是陆家正儿八经的亲家母了呀！那还不是荣华富贵享之不尽？
不过林蔓珠自小就是个没脑子且心软的丫头，想必她装一装难处，林蔓珠也不会同她计较！
思及至此，吴氏清了清嗓子，道：“珠丫头！娘亲可算见到你了！你是不知道，娘亲多想你呀！我家珠丫头平日里是最有孝心有善心的，怪道如今许了这样好的人家！”
她在敲打林蔓珠，若是想在这样富贵的人家立足，可不能有一星半点污点，特别是不孝，不认母亲，那定然是会被老夫人讨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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