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吴氏那张尖酸刻薄的脸，即便是讨好人，眼底贪婪之色显露无疑，也透出一股子精明来。
说来也奇怪，陆家的消息又不是人尽皆知，又怎会前脚林蔓珠刚冲醒了陆雅川，后脚吴氏就能眼巴巴地寻上门来，还厚着脸皮沾亲带故求帮衬呢？这里头，肯定是受了人的挑拨与指点。不用说，能将府里消息透出去的，必然是府中人。
难不成是陆家老夫人说的？林蔓珠困惑地看了老夫人一眼，可见老夫人的脸色由阴转晴，很明显此前是不悦吴氏吆五喝六的。假如真是老夫人通报的，那应该是好酒好菜招待，不太可能是如今的光景。
既然如此，喊吴氏来府上的，肯定不是她了。
林蔓珠不傻，之前挑米上镇里卖，没点好口才、小伎俩，也不能压旁的小贩一头，自抬米价。
她不过是觉得自己人微言轻，进了陆家就甘愿躺平任管教。毕竟市井小民，没哪个不怕官的。
林蔓珠思绪飘得远，再扯回来时，陆家老夫人又笑眯眯地提点了一句：“这位……是你的娘亲吗？”
很明显，陆家老夫人虽说瞧不上吴氏，却也想卖林蔓珠一个薄面。若是她认这门亲，那陆家老夫人也会纡尊降贵和人交际，若是她不认，那好说了，往后都依着她的意思来办。
林蔓珠知晓陆家老夫人对这样会精打细算的乡下妇人颇有微词，可是她还愿意迁就林蔓珠，愿意耐着性子等待她的答复。
林蔓珠突然很感动，眼睛有些发酸。自从她爹爹病死以后，就再没人对她好过了。
她曾经也是伶仃瘦弱的女孩儿，也渴望能从吴氏身上讨到一星半点的温暖，也想吴氏对待姐姐淑芳那般和她说几句贴己话。为了让吴氏和淑芳接纳自己，对她贴心贴肺，林蔓珠才会努力干农活，努力挣钱。她想讨个好处、至少讨个好脸色。
可惜，吴氏的心是石头做的，无论她怎样殷勤讨好，对方总是不理不睬。有用的时候，可能给她夹一个蒸熟了的红薯，没用的时候，连稀粥都不让喝一口。
再后来，她被吴氏亲手卖到了陆家。
林蔓珠的心凉了寸许，她抿唇，对陆家老夫人道：“老夫人不知，我娘在我出生时便去世了，故而我打小都没见过母亲。不知这位妇人，又是哪门子的正经娘亲？莫不是来讹我的吧？”
林蔓珠没有撒谎，父亲说，她的亲娘就是在难产的时候仙逝了。
而吴氏这个继母，和她也压根没点母女情谊，那谈何交情来投奔她？
陆家老夫人了然，这是不打算认这门亲事了。
吴氏一听林蔓珠那冷淡的话，心都凉了半截。她不服输啊，这样好的门第，就连旁侧服侍的丫鬟都戴着白玉八仙纹手镯，那她作为亲家母，总不至于连丫鬟都能将她挤兑下去吧？
吴氏是撒泼的一把好手，顿时坐在地上哭天抢地了起来：“珠丫头没心肝啊！入了好的人家，连娘家人都不认了。虽说我不是你亲生的娘亲，而是养娘，可你爹去了以后，都是我将你从豆芽菜的身量，拉扯到如今这般大。听听，你说的这是人话吗？！不认养娘，可是要天打雷劈的呀！”
陆家老夫人被她中气十足的一声吼，险些吓晕厥过去：“快起来，有话咱们坐下好好说。”
她交际的都是守礼的人家，何时有这大嗓门，在旁人花厅里打滚的？
林蔓珠冷眼瞧着，也知道吴氏的心思了。
吴氏就是贪图荣华富贵，不扯下一层皮来不罢休。
真要心疼她的话，又怎会故意在婆家的花厅里闹开，给出嫁女儿一个没脸呢？
若是吴氏老老实实回去了，那林蔓珠或许念在往日恩情上，会给吴氏一点赡养钱财。可她还是那个唯利是图的恶妇，将她发卖来冲喜的钱都贪了，如今猪油蒙了心肝，还想当她的老子娘！
陆雅川告诫过她，想在高门大院里不受欺负，必须自个儿立起来。
林蔓珠要拿那五百两的和离钱，总得自个儿立起来吧？
于是，林蔓珠叹了一口气，道：“既然您说您是我的养娘，那您总得拿出证据来吧？”
吴氏被她这话惊呆了，厉声道：“证据？！这还要证据？”
林蔓珠露出一个灿烂天真的笑容来，道：“自然要的。我爹姓林，名唯君。您既然是我的养娘，那你和我爹再次成婚，应该算作我林家人，是被县令记在县籍册子里的，在手实（户籍）总有记账的。不如这样，咱们去官家那处看看，若是你真是我养娘，被记在林家的手实里，那我不能不认，也会将您当成亲娘好好奉养起来，如何呢？”
林蔓珠记得，吴氏当初寻上她爹，不过是贪图她爹识字有学问，还能写一手笔走龙蛇的好字，能给村民们在外做工的孩子写家书寄过去，又或者是每逢年关，写点对子春联一类的东西应景。都是乡下人出身，付不起去学堂的束脩，因此村民们大多都目不识丁。
她爹这样赚钱，不必下地种菜插秧当泥腿子也能满足家用，而且她爹长得一表人才，全然没有草莽农户那般粗糙的皮相，对于俏寡妇吴氏来说，已经算是顶好的姻缘了。
当初为了兜搭上林家，也确确实实对林蔓珠好过一程子。
林唯君怕林蔓珠自小没有母亲关照，心疼闺女，于是接纳了吴氏，以及她自己生养的孩子。
奈何林唯君身子骨弱，一次风寒受冻后便缠绵病榻，再没能起身。
吴氏寻了林唯君，看似要好好过日子，却故意留了个心眼子，没有去县衙报手实记账，也没有核对貌定。她还存了骑驴找马的心思，若是日后遇到更好的男人，她会立马撇下病秧子林唯君，跟旁的男人跑了。
岂料，她的小算盘，如今却成了制衡她的一把利刃，让林蔓珠使得这般利落。
吴氏一下子慌了神，结结巴巴：“不……不行！”
林蔓珠眨眨眼，问：“嗯？您不是说……是我的养娘吗？我这样去核对一下县籍，应该不为过吧？您又为何要拒绝呢？我最有孝心啦，若是您真的是我养娘，我怎会不赡养您呢？”
吴氏没想到这丫头嘴皮子这般厉害，以前看着纯良好拿捏，原来都是装模作样呀！
她恨得牙痒痒，一下子手足无措了起来：“娘亲养育你这么久，你居然在这儿装没记性！好！真是好得很！”
吴氏不敢去县衙里核对，若是她坚持是林蔓珠养娘，而县衙那头又没有她入林家祖籍的记录……那么就代表她虚报瞒报手实！按照《律法》，那是要坐二到三年大牢的！甚至可能还要杖六十！
吴氏知晓今日不能再和林蔓珠斗法了，于是她叉腰道：“我没想到你是这样恶毒的丫头，不养娘亲！罢了，你且看着不认娘家的下场吧！陆家高门大院，早晚要将你这样草芥出身的农门女踢出去的，你且得意一时。等日后陆家三爷大安了，人家不要你冲喜了，你可别厚脸皮回来，我告诉你，我们家不认你这样的闺女！”
她放下一句狠话，灰溜溜地逃走了。
这一场战役，是林蔓珠大获全胜。
林蔓珠松了一口气，忽然想起，她和吴氏争论的时候，这一切可是被陆家老夫人看着眼里的。
她一定认为自己是忘恩负义的白眼狼吧！
林蔓珠沮丧地想，再回头，却发现陆家老夫人仍旧笑脸相迎，还饶有兴致地看着她。
林蔓珠羞怯地喊：“老夫人，让您看笑话了。”
陆家老夫人亲昵地拉起林蔓珠的手，领她在红木雕花太师椅上坐下，道：“这样好！我还当你是绵软的性子，谁料底下还有一股子不折不挠的韧性，是个好苗子。假以时日，定能将三房的家给担起来。”
林蔓珠没想到陆家老夫人非但不怪她寡情，还这般嘉许她。
她支支吾吾：“老夫人，我刚才……”
陆家老夫人以为是她脸面薄，忙道：“放心吧，陆家掌家严，在我这兰香园出的事儿，没人敢往外透出一个字，不会让你难堪的。”
“不不，我不是说这个。”林蔓珠搓了搓手尖儿，道，“是您为何不生气呢？那人其实真的是我养娘，只是我如今……不愿见她。”
“我知道呀！”陆家老夫人笑道。
“您知道？那您还……”
陆家老夫人见她肯跟自己掏心掏肺承认吴氏的身份，更加欢喜了。这是个实诚的姑娘，全然没有坏心眼子。
陆家老夫人语重心长地道：“我最看重我那幺儿，即便是冲喜，也不敢胡乱找人的，势必要核对好生辰八字，还有琢磨清楚家里的境况。早在迎你入门前，我就把你家都查清楚了。知道你爹死后，你是跟着养娘过活。可惜这个养娘待你不好，只疼她的闺女儿。我心疼你没了父母、还要受磋磨，本想着给你递点贴己钱，岂料那五十两都被吴氏给贪图了。这样的人家，若是我幺儿福薄，仍旧昏迷不醒，你也不必回去了。你对我陆家有恩，届时我自会给你安排个好去处。”
陆家老夫人抬起满是皱纹的手，替林蔓珠捋了捋颊边散落的发丝。老人的眼里满是欢喜之色，笑道：“谁知晓，你这般有造化，救了我幺儿。我是真心实意觉得你和雅川合适，是天造地设的一对。雅川他呀，自小性子稳重，不爱说话。从那么点点大就开始端着了，我是逗也逗不得，抱也抱不得。不过他城府深也有城府深的好处，至少步入官场，凭他的心智，我很放心。如今遇上你这般纯善又乖巧的，日后定能让他敞开心扉，也不会闷着他。在我看来，你们登对得很。”
林蔓珠没想到陆家老夫人这般喜欢她，一时间倒不知晓该说些什么。
她想到了自个儿的家世，尴尬道：“我是农家女，老实说，这样的家世，会让三爷面上无光。”
林蔓珠埋汰自个儿，陆家老夫人却看得很通透，摆摆手道：“英雄不论出身，我小时候，家里也是出自农家的。可这人啊，长长久久相处，又岂会在意些前尘往事呢？况且，雅川在朝为官，是新贵，太招眼反倒不妙，还是这般好呢！”
听老夫人一席话，林蔓珠茅塞顿开。
这一对不愧是母子俩，想事儿都是一样的。
对他们来说，林蔓珠就是锦绣良缘，怎样都跑不了。
她真诚地道：“老夫人说自己不懂三爷的心，说他是个闷葫芦不开口讲话。可这些想头，却和三爷不谋而合，不愧是心意相通的母子俩呢！”
陆家老夫人被她这样一说，乐得嘴都合不拢，忙给她塞了一块儿桂花糕，道：“这小嘴甜的哟！就知道糊弄我老婆子！来，尝尝看这糕口味如何，要是喜欢，我喊人给你带回院子里。”
林蔓珠像是被长辈哄的孩子，一口一份糕。
她一面儿吃，一面儿聊。
在乡下从来没吃过这样软糯可口的甜糕，此时林蔓珠嘴里鼓鼓囊囊，怎样都停不下来。
两人聊得投机，林蔓珠咽了咽口水，看陆家老夫人兴兴头头和她聊婆媳经，还是不和她说“五年后林蔓珠拿了五百两就会自请下堂”的糟心事煞风景了。
至少，陆家老夫人待她厚道，林蔓珠也要好好伺候她，报答这一份恩情！
另一边，吴氏趾高气昂地从兰香园一路骂骂咧咧出来。岂料陆家实在太大，她跟着嬷嬷走了半天才走出去。
临到陆家后门，吴氏心里不爽利，还想给转头林蔓珠说点坏话，上上眼药。她刚踏入陆家门槛，想追上掌事嬷嬷，就被看门的小厮推了一跟头，险些摔出陆家。
吴氏破口大骂：“狗眼看人低的东西！早晚让你家主子奶奶剥去一层皮！”
然而陆家后门紧闭，再没人想和这样的小喽啰牵扯了。
就在这时，红漆门板拉开一道儿缝，蹦出一个玲珑有致的漂亮丫鬟。她朝着吴氏笑，恭敬地道：“您是林蔓珠姑娘的养娘吧？我家夫人有请，想同你商量些事儿！这林蔓珠姑娘发迹了便不认人了，这样不孝不悌的女子，是该给点小小惩戒的，您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吴氏想起林蔓珠就恨得牙痒痒，她让吴氏不痛快，吴氏就让她不痛快！
于是，吴氏点点头，凶神恶煞地道：“自然！这丫头就该死，竟连养恩娘亲都不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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