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屋里头的灯花闪烁，明明灭灭。
林蔓珠被晃到了眼睛，下意识眨了眨眼。许是今日舟车劳顿一整日，困意上涌，竟这般倒下了。
隔天早上，灵芝在屋外小心地喊：“三爷，三夫人？你们起了吗？”
往日里，陆雅川寝房服侍的丫鬟小厮压根不缺，奈何昨晚算是“洞房花烛夜”，灵芝得了陆家老夫人的提点，根本不敢吵两位贵主儿，更刻意不往房中安插服侍的人儿，免得打扰了主子们的雅兴。
要灵芝说，老夫人未免太急切了，这三爷身子骨还未好齐全，怎可能和三夫人共赴巫山云雨呢？
她嘟囔出声，被耳朵尖的老夫人听了个正着，对方睥了她一眼，笑眯眯地道：“小丫头片子知晓些什么？万一他俩看对眼了，天雷勾地火可不齐全了？”
说完，陆家老夫人双手合十，捧着手里的兰花手绢直拜送子观音，道：“观音大士，保佑我儿早日开花结果，让我老婆子抱个大胖孙儿！”
灵芝听得语塞，只觉得陆家老夫人平日里瞧着精明能干，实则也是个老小孩。
既然陆家老夫人这般有兴致，灵芝也不泼冷水了，纵着老祖宗玩呗！
因此这一大清早的，灵芝就在屋外干干等着人醒转。不多时，端一铜盆热水的梳洗丫鬟上前来，纳罕地问：“灵芝姐姐，咱们还不将三少爷、三夫人叫起吗？”
灵芝伸出手指抵在唇间，道：“嘘！小点声儿！老夫人让我们别闹主子家休憩。”
小丫鬟看了看天色，犹豫不决地道：“可是这都快晌午了，主子们睡得这么沉，真没事儿吗？”
在高门大院当奴婢可不是一桩轻省的事儿，既不能耽误主子做事，又不能惹主子恼怒，分寸拿捏得巧妙。
往常的主家夫人，天亮便起了，要立规矩，要给姨娘们训话，可不敢露出一份躲懒松懈的模样来，万一让人觉得她不重规矩，背后惹人耻笑。
而林蔓珠这样不管不顾、蒙头睡到天荒地老的性子，灵芝还真没见过。
万一屋里头出了什么事情，她也开罪不起不是？
两个都是陆家老夫人的宝贝疙瘩，她就壮一回胆，当个惊扰人清梦的恶人得了。
灵芝垂眉敛目，小心翼翼推开寝房门。
她稍稍瞥了一眼，见林蔓珠躺在陆雅川身上睡得正香。
原以为两人会相敬如宾，分榻而眠，岂料不过一夜就这般亲近，还相拥而眠。
看来老太太昨晚求神拜佛是真显灵了！
灵芝不敢多看，以免亵渎主子，只站在房门前，唤了一句：“三夫人，该起了！”
这一声正好落到了林蔓珠耳朵里，将她唤醒了。
林蔓珠睡眼惺忪地嘟囔：“谁呀？”
她还没反应过来，自己如今是陆雅川的冲喜小娇妻了！
林蔓珠平日里住在村里，都是伴随着飞禽走兽的鸣叫声而眠，清晨公鸡叫声嘹亮，这才能唤醒她。
可惜，林蔓珠昨晚是睡在规矩森严的高门大院里，周遭实在是太静了，一点人声也无，她一睡便不知时辰，特别是底下的垫子既软又绵，还一直源源不断地散发温热……
有钱人家就是好，连睡榻都是自热的，也不知底下烧了什么炭，竟然这么持久……
林蔓珠一睁眼，就和自己身下压着的人形“汤婆子”对视个正着。
陆雅川黑着一张俊脸，眼底满是阴鸷，仿佛酝酿着怒火。他那双漂亮的凤眼毫无情绪，轻佻地睨着林蔓珠，刻薄地道：“可算是醒了，枕了我一夜，睡得可安好？”
“还……还不错。”林蔓珠做贼心虚地起身，问，“三爷为什么不喊醒我？”
陆雅川怎能说他见她睡得沉酣，亦有几分小情小趣，不愿叫嚷她起身。
此时为了挽尊，他轻咳一声，道：“我喊了，你没醒。后来灵芝来唤人，我怕你被下人瞧见这蠢相，伤你颜面，因此没应声，岂料你是个傻的，没人喊就能睡到天荒地老去。”
林蔓珠也是要脸的娇女子，她羞赧地道：“都是三爷身上暖和，这才忍不住小憩了一会儿。哎呀，不说这个了，三爷今儿觉得身子如何了？可有哪处不适？我让灵芝再将大夫喊来给你诊脉！”
林蔓珠心思活泛开了，肆意寻了个借口便逃之夭夭了。
唯有陆雅川瞧着人手足无措的滑稽模样，暗地里，唇角微微上扬。
林蔓珠在小丫鬟的伺候下梳洗了头脸，今儿也算是嫁到陆府的隔天，得去给陆家老夫人敬茶。
陆家老夫人是将她当成正经儿媳妇了，嫁入陆府的规矩流程一点都不让她落下。
而大夫给陆雅川诊脉，发现他如今脉象强健有力，不似缠绵病榻许久的病人，连连称奇：“陆大人，老夫行医多年，从未见过你这等骨骼惊奇之人。听老夫人说，乃是用了民间土方迎亲冲喜祛除了煞气……老夫本不信鬼神之说，现下倒要好生掂量掂量了。”
陆雅川淡淡一笑，不欲在这个话题多做纠缠。
他自个儿也是不信天命与神佛，可遇上了那丫头，好似什么事都有了禅机。
陆雅川不再纠结于此，他嘱咐灵芝送客，再备上双倍的诊金给大夫。
另一边，林蔓珠也梳妆打扮好了，她身着玉兔蟾宫绣纹褙子，搭一件秋香色红枫纹百褶裙，脖上戴着翠蓝雪贝璎珞项圈，瞧着既稚嫩又娇艳，好似芍药一般，浑身上下都透着灵动漂亮。
陆雅川瞧了一眼，淡淡道：“今日要敬茶，想来娘已经在花厅等候了，我跟你一道去吧。”
林蔓珠原以为陆雅川会不在意她，任她独自去敬茶。
岂料他好似正经娶妻一般，以夫君之身陪同林蔓珠敬茶，这是极给脸面的事情。
也就是说，他并不是和其他房的太太一般，将她视为冲喜的玩物，至少明面上，他会给她妻室的敬重，这让林蔓珠很感动。
林蔓珠眼眶微湿，小步跟上陆雅川，表忠心：“多谢三爷给我做脸。”
见她上道，陆雅川也难得给她几分好脸色，道：“既入了我陆家的门，再喊‘三爷’未免生疏，唤一句‘夫君’，我品品有没有规矩。”
明明是调情的话，却被陆雅川说得一本正经。
林蔓珠头一回这般亲昵喊外男，她忸怩了一瞬，小声道：“夫君……”
“还算悦耳。”陆雅川中规中矩地评价了一句，径直朝前走了。
林蔓珠不知陆雅川心里头在打什么算盘，明明要和她撇清，生怕她粘缠上来，嘴上却和她占尽夫妻的便宜。
不过仔细想想，既然他们要做协议上的夫妻，那自然是不能让人瞧出端倪，留下话柄，因此明面上亲近些，也是人之常情。
林蔓珠拍了拍胸脯，暗道，幸亏她没有自作多情！不然想岔了事儿，倒是她自个儿没脸。
只是陆雅川长着这般俊美无俦，又用清冽低沉的嗓音哄她喊“夫君”，谁不迷糊啊……
林蔓珠又是个喜欢男子颜色好看的，自然是把持不住了。
林蔓珠一面想着，一面跟在陆雅川身后走，许是想事儿太入迷，足下一个踉跄，居然撞上了陆雅川的后腰。
霎时间，她头上珠花一阵咣当乱颤，逗得一旁随侍的小丫鬟抿唇一笑。
陆雅川回头，瞪了看笑话的下人们一眼，奴仆们被这骇人的威压眼神一震慑，乌泱泱跪倒了一地。
林蔓珠还没反应过来怎么一回事，她的手就被陆雅川牵起了。
温热白皙的大手紧紧裹住她的五指，柔软的触感一下子将林蔓珠唤回神来。
她舌头打结，低语：“三爷……啊不，夫君？”
陆雅川冷冷斜她一眼，道：“走路也毛毛躁躁，不成体统！牵牢了手，莫要再踩我了。”
原来是在笑话她走路不看路，林蔓珠瞬间羞红了脸，一句话都不敢多说。
而那些站在花厅外观望的奴仆们一见陆三爷和三夫人交叠在一块儿的手掌心，心里头明镜似的都懂了。
一个个交头接耳小声道：“三夫人和三爷感情这么好！幸亏我没跟着小香她们妄议三夫人。”
“是啊是啊，我还以为三爷会瞧不上农门出身的三夫人呢，谁知晓竟得了三爷的青睐。”
“嘘，别出声了，仔细皮实！”
……
林蔓珠走近了花厅，发现这些昨日还敢大方打量她的丫鬟们，如今一个个垂眉敛目，大气都不敢出，那肩头微微颤动，好似还很怕她。
不得不说，这三夫人的身份真是唬人啊！才过了一夜，她居然也在下人面前积累起威望了。
其实若她不是陆雅川独宠的人儿，这些丫鬟婆子有的是怠慢的手段。
奈何她如今是陆家老夫人跟前的红人，还有陆雅川替她撑腰，谁吃了熊心豹子胆，敢来惹她？那岂不是自讨苦吃了！
就在林蔓珠感慨之余，陆家老夫人早已按捺不住，执着雕福寿桃纹红木扶老杖，缓步而来。
她早些时候听到灵芝说林蔓珠和陆雅川相拥而眠，如今又见二人携手联袂而来，喜不自胜地道：“珠珠儿，雅川，你们可算来了！”
林蔓珠哪敢让陆家老夫人来迎她，忙上前去搀扶老夫人坐下，道：“您等着我敬茶才好呀，怎的起身了！”
她们这般亲厚，不似婆媳，倒像是娘俩。
陆雅川微微一笑，道：“娘，儿子起晚了，给您赔个不是。”
“起来了就好，起来了就好！”陆家老夫人眼神暗示灵芝将蒲团拿来，摆在自个儿跟前。
灵芝很懂事，又给两人端了茶，让他们给陆家老夫人以及陆家老爷的牌位奉茶。
陆家老夫人瞧着底下这一对璧人，湿了眼眶，道：“要是你爹能亲眼瞧见该多好！他的幺儿也这般大了，都该娶媳妇了。”
林蔓珠也知道挚爱的亲人离世是如何想念，她忙宽慰：“老夫人，你可不兴哭呀！大喜的日子，想来老爷在天之灵，一定会开怀的。”
“瞧我，大喜的日子，还给你们添晦气！”陆家老夫人忙拿帕子掖了掖眼角，不再哭了。
老人家说话很平实和蔼，在赵氏和顾氏眼底瞧不上的作风派头，却让林蔓珠觉得亲切暖心。
林蔓珠还想再开口哄人，却见陆家老夫人给她塞了个大利市红封，道，“珠珠儿如今嫁入了陆家，也该改改口了，你喊我什么，再说一回？”
老人家满心期盼地望着林蔓珠，等待她后文。
林蔓珠脸上微红，小声喊：“娘？”
“嗳！我家珠珠儿真乖巧。”陆家老太太笑得见眉不见眼，还没等她再说上几句吉祥话，花厅外头却传来了一阵闹腾的声响。
陆家老太太和灵芝面面相觑，道：“出了什么事儿？你去瞧瞧！”
灵芝心道不好，忙上前去瞧，只见林蔓珠的后娘吴氏带着继姐淑芳一同进门了。
外人竟大大咧咧地入了陆家，想必是有什么事不方便任由吴氏在府外闹腾开。
陆家老太太知晓奴仆们的脾气，也没有怪罪，她倒要看看，这对黑心肠的母女，还能做出什么妖来！
吴氏昨日吃了挂落儿，今儿也知道先礼后兵。
她先是给花厅里的几位夫人见礼，又拉扯一下呆若木鸡的淑芳。
淑芳今儿特地把压箱底的蝶恋花锦缎袄子拿出来穿了，只为了在陆雅川面前现眼。
她是听说过陆雅川俊美名声的，那时想着再好看的男人，也是个活不长久的病秧子，林蔓珠即便冲喜成了夫人，也得守活寡！
可如今她见陆雅川好端端地站着，瞧上去器宇轩昂，一表人才，心里又有些不是滋味了。
左右是从她家里头挑人，她分明也可以代替林蔓珠嫁给这位官家三爷的嘛！
淑芳心里头吃味，娇滴滴地俯身：“给妹夫请安了。”
她又要扮俊俏暗送秋波，又做不来高门大户小姐做派，此时扭得跟麻花似的，不伦不类，就连奴仆们也忍不住嗤笑。
吴氏打过招呼，没忘记自个儿此行来的目的。
她从怀里拿出一条肚兜，道：“珠丫头！你还有脸在陆家待着？！隔壁大虎都登门来提亲了，说你和他私相授受，还有了肌肤之亲！这是你给他的定情信物，他特地带此物寻到我面前来，岂料你贪图富贵嫁到了陆家，如今他正在府外不依不饶，擎等着迎你回去呢！”
林蔓珠一见那肚兜，暗道不好。那肚兜确实是她的东西，上面还绣了她的“珠”字，这是为了浣衣的时候不将自个儿的衣物和吴氏她们混淆，才特地绣上了标记，岂料如今竟成了吴氏污蔑她的罪证！
林蔓珠来陆家的时候，已经将所有衣物打包带来了，之所以留下这条肚兜，是此前淑芳见她肚兜用色讨巧，特地向她讨来的。
林蔓珠见继姐喜欢，也就送了她一条肚兜，谁知道淑芳这个坏心肠的女子，竟和吴氏联手来害她！
吴氏冷笑道：“这上面可是有你的‘珠’字，你可别想抵赖！我是见陆家都是善心人，这才当众提出此事，以免被你这样不要脸面的丫头败坏门楣！快给我滚回家里去，你还有脸留在这里？！”
说完，她凶神恶煞地上前，企图要将林蔓珠拉出花厅。
不管这种伎俩有没有人信，只要能发话恶心人一回，让陆家老太太对她心生厌恶或心里存疑，那吴氏就没白泼脏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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